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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惊慌失措之后,陈惠钻进右侧的屋檐。
暗淡的灯光在玻璃上散射。透过光亮,她注意到这是一间休闲酒吧。
陈惠想起独自在家的孩子,面色黯淡,又转头看向漆黑的天空,盯着路灯照射下雨滴的缓缓降落。
抿抿嘴唇,口红的味道已然变淡。她想起刚才在床上的激情,下意识地摸了摸腹部。
她伸出手,掌心朝上,雨滴“啪嗒”“啪嗒”地落在手上,手腕上。雨渐渐变大,她看着手掌中的点点雨滴汇聚成一小滩水。
日式风铃的声音响起,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她身体一颤,手中的水流到地上。
“那个,请问您要来店里坐坐吗?”她埋怨的眼神移向声音传来的后方,出现在面前的是身着服务员制服的男青年。
她的眼神稍微柔和了些,目光在青年的脸上不停游动。
“不了,我只是在这儿躲一下雨。”她将声调拉高,声音放缓,同时露出稍显妩媚的笑容。
“在店里坐会儿也可以……是免费的。”青年的笑意掺杂着尴尬的成分。
“嗯……”,陈惠敷衍地歪着头,不再注视他,转而打量起这间清吧。“一个人经营这间酒吧,不轻松吧?”她开始用手指卷起头发,同时将身子朝青年靠近。
青年往后退了半步,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生硬,“啊……不不不,店主是我姐夫,我只是来这里帮忙而已。”
靠近的身体停滞,缠绕着发丝的指尖停顿了一瞬间。
“是吗?那你有工资吗?”她的表情依然妩媚。
“嗯,虽然不多,但也过得去。额,那个……”
“算了,我就不进去坐了,会打扰到你们做生意的。” 陈惠注意到吧台前的男人正盯着自己。
她转身,不等青年挽留,就沿着街道上参差不齐的屋檐走去,慢慢消失在雨夜中。
梁浃呆在原地,看着女人消失在视野尽头。
风铃的声音清脆。
“小子,别偷懒了,快点进来帮忙。”门口传来店主低沉的呼喊声。
“哦,好。”他答应一声,转身走进店里。
橙黄色的小夜灯发散在酒吧里。
地板上,墙壁上,映射出客人们的影子,手中的玻璃酒杯也显得晶莹剔透,折射出的光彩若隐若现,酒水跟着摇晃,荡漾出或大或小的醉意。
梁浃绕过举着酒杯的客人,叫醒趴在圆桌上的醉汉,让刚进门的两个青年人入座。
发着呆的客人被酒醉的女人搂住肩膀,难堪的表情没能制止女人,吧台上坐着的中年男人皱眉盯着他们,不满地嘟囔出几句方言。
门口的风铃一次次响起。
红着脸颊走出去的,喝得烂醉被抬出去的,满脸泪水摇摇晃晃跌出去的,还有被人围着请出去的……进来的人越来越少,离开的人越来越多。只有始终坐在吧台,面对着店主的女性还在品尝莫吉托。
梁浃的手机响起来,他快步走进身后的休息间。
“喂,宝贝。”他压低声音。
“你声音好小,在干嘛啊?”不容分说的气势,但语速缓慢。
“我姐和姐夫在外面,他们两个最近吵架了,我姐夫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家了,这次好像还挺严重的。”梁浃向休息间的门看去,“你等我会儿,我现在下班了,马上就过来。”
“嗯……好吧,快点哦~爱你。”
“我也是。”
梁浃将手机放进裤子口袋,解开制服的纽扣,拿出背包里的衬衫和外套,换好衣服,把制服丢在椅子上,将背包背起。他捋捋发梢,从各个角度打量镜中的自己,露出满意的笑容,拍拍脸,然后快步走向门口。
走出休息间的门,吧台的二人将目光投向他。
他装作没注意到女人的视线,绕出吧台,快步走向酒吧门口。
“去哪儿?”把玩着薄荷叶的女人缓缓开口。
梁浃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擦着酒杯的店主,店主盯着他,露出笑容。
他磕巴起来,“没,没去哪儿……就是和朋友去外面喝酒……啊,不是……是聚餐。”脸颊泛红。
“是吗?”女人眯起眼睛。
“咳咳。”店主挑挑眉。
梁浃的音调僵硬,“啊~我带钥匙了。姐,不用管我,你和姐夫就先回去吧?”他迅速瞟一眼女人。
不等女人发问,他走出门,抽出背包旁的折叠伞,快步走向雨夜尽头。
风铃又一次响起。
这间小小的酒吧里只有他和吧台上坐着的女人了。
酒吧内静寂,酒吧外也本该如此,但雨滴的声音密密麻麻,盖过了街道上的空无一人。
泛着光亮的高脚杯被他倒挂进身后的酒杯架,橘黄色的光线在酒杯上变得透明。他放下手中的棉布,盯着吧台上所剩无几的莫吉托。
“据说,海明威也钟爱‘Mojito’。”张恒旭挤出笑脸。
“……我知道。”女人抬头看他,回应他的笑容。
笑容僵住了嘴角,他低下头不说话。
酒吧内再次被沉默笼罩,酒吧外的雨声更加清晰。
“咚”。他垂下的视线前出现一个莫吉托杯,“喝完了……我,就回去了。”女人起身。
“等,等一下。”张恒旭抬起头,女人注视着他。“今天……我可以回家吗?”他脸上写满不安。
“……不行。”女人的声音很冷。
她的眼神落寞下来,“……对不起……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冰块发出碰撞的声响。
“是吗?”张恒旭露出苦笑,“没事,慢慢来……我等你。”
女人的眼里闪过一丝苦涩,“……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他走出吧台,来到她面前。
“可以抱你吗?”他说。
“……嗯。”犹豫了一会儿,她缓缓点头。
张恒旭抱住了微微颤抖的妻子,“不要这么说,”他轻轻摸她的头发,“那不是你的错……谁都没法料到会发生那种事……你不需要感到自责,这就是命……”手顺着头发搂住她的肩膀,“但你一定要相信,我们还有机会……还可以有孩子。”
她趴在丈夫的肩头啜泣。
灯光映射出玻璃杯的影子,雨下大了,他们分开。
张恒旭用手拭去女人眼角的泪,“我觉得还是尽快告诉你弟弟比较好,毕竟他是你为数不多的亲人了。”
“他有着自己的生活,还能为我分担些什么呢?”她无奈地笑笑,看着丈夫。
停顿了一会儿,“……嗯。”他缓缓点头。
女人转向门口,张恒旭跟在她身后。
门开了,伞篓空空如也,风铃又一次响起。
他回到吧台,擦完今天最后一个酒杯,又在店里环绕一圈,关掉一盏盏橙黄色的小夜灯,最后在玻璃前观望。
看着妻子走上拦下的出租车,他退回吧台后的休息间,在挂着制服的椅子上,在雨声的陪伴下睡去。
漆黑的夜里,闪着黄灯的十字路口旁,酒吧被雨夜淹没。
雨水“嗒嗒”地打在车窗上,没有丝毫节奏,声音嘈杂,毫无美感。
梁月无神地看着雨滴凝聚起来,再顺着水痕往下滑去。司机不时往后视镜瞟几眼,在犹豫着是否开口。
雨继续落。
她开始透过玻璃看向街道。
路灯照射下,黑色天空前,惨白箭矢般的雨滴流逝。
地面开始泛起波澜,水花开始溅起泥泞,人行道终究被草地玷污。雨水倾落,直直的,车顶始终都响着“啪嗒啪嗒”的声音。
车子的速度缓慢,梁月意识到这一点。
有人咳嗽一声,她向司机看去,
“这场雨下了很久。”司机勉强笑了出来。
梁月愣了愣,点点头。
“今晚,我就不去了。”司机的目光在后视镜上反射。
梁月无力地笑笑,摇头,发出“嗯”的一声。
一时间,只有雨滴在啪嗒作响。
“我想问个问题,可以吗?”司机的声音显得突兀。
她点点头。
“你和我上床,只是为了自我消遣,满足你失去孩子的空虚感,”他皱眉,“但我很奇怪,你已经成婚了,可为什么对象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司机,而不是你的枕边人?”
梁月的呼吸声微微加重。
“答案很简单……和他在一起,总觉得孩子还在我肚子里。”她又看向窗外,双眼无神。
司机顿了顿,重重地吐了口气。
“想知道我的原因吗?”他看着雨夜。
她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后视镜。
“你应该看得出来吧,我已经四十多岁了。”雨刷继续工作,两人的视线在镜中聚焦。
司机别过目光。
“……我曾经有家室,一家三口,幸福美满。但那也只是曾经,现在儿子跟着我一起生活,十三岁,马上就要考高中了……老婆呢,前几年跟别人跑了。”雨滴在前挡风玻璃上嗒嗒作响,雨刷器有些运作不过来,而雨水顺着倾斜的玻璃下流,影子照在他脸上。
“她抛弃了我们……”梁月静静地听着,“很突然地,在一如既往的日子里,她向我坦白说自己出了轨。”她眨眨眼,“听完之后,我很愤怒,然后……就大吵了一架,最后离了婚……其实现在想来,我本应该试图维持这段婚姻的,不管是为了儿子还是我自己。可当我质问她为什么要抛下孩子和我时,她给的答案让我觉得无话可说……”
车子的速度放缓,“……为了爱情。”
出租车在红灯前停下来,雨滴的声音更加明显。
“爱情……”司机低喃,嘴角抽动一下,“我很奇怪,真的,我完全不能理解。”
红灯变绿,他打起右转向灯。
“……我们是朋友介绍认识的,是啊,就和相亲没多大区别。”方向盘转动,“这样的相遇没有强烈的心动,也没有多少浪漫的恋爱过程,只是在彼此了解后,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他的表情苦涩。
“可婚结了十年……有了家,有了车,有了孩子,幸福也好,艰难也好,我们都一起跨过了……”
雨刷来回摆动,与玻璃的摩擦发出沉闷声响。
“我消沉了很久。”车速放缓,“一直窝在家里不出来,因为对我来说,就像是什么都没了一样……丢了工作,没了收入,和她一起攒下的存款,也一天天在减少。”远光灯熄灭,“庆幸的是,儿子很懂事,从来不让我操心……他甚至开始照顾颓废的我,学会了做饭,学会了他妈妈在家干过的一切家务,却从没喊过苦喊过累,还反过来安慰我。”司机的眼睛有些干燥,“或许就是因为他吧,我才终于振作,想要去迎接新的生活。然后,我就开始做起司机,开始忘掉她……”他打起右转向灯。
车停了下来。
“到了,”梁月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回头看向她,“从此别过吧。”
梁月开门,回头看一眼司机,关上车门,没有举伞,奔向雨夜深处。
女人拿着伞站在屋檐底下,全身湿透。
她打起电话,等待十几秒后,在接通的一瞬间蹲下痛哭。
刘天在出租车里,静静地看着,看到不久之后大雨中出现了一辆单车,丢下车子跑来的男人抱住女人,一起上了楼。
夜深了,刘天准备回家。
公路上只有大雨倾盆。路面存在积水,雨滴密密麻麻,霓虹灯印在水面的倒影撕裂开来,和公路上的砂石融为一体,作为雨夜的陪衬。
同样地,刘天的出租车也成为大雨的背景之一。
快到家时,雨终于下小了些,车顶的声响不再密集,玻璃上的雨滴不再扑面而来,雨刮器也终于轻松一些。
车停在地下停车库。
他走进电梯,再关上电梯,按好数字,再驻足等待,走出电梯,再打开家门,换好鞋子,再打开冰箱,拿出啤酒,再关上冰箱,抱起遗像,再走向阳台,最后盘腿坐在地板上。
他啜一口酒,把从柜台拿起的遗像放在腿上。
“今天的雨……下了好久,”他看着放置在腿上的妻子,“没记错的话,我们认识的时候,一样是个雨天,对吧?”他又喝了一口酒,“还有那天你要走也是。”
“你对我说,你一定会过得比现在幸福,”窗外的雨水飘进阳台,打湿了女人永远定格的笑脸,“但你没有……你在病床上走的时候,也只有我还在你身边。”
“儿子大了,你知道吗?他有了自己的理想,想当个作家。”刘天的表情微微颤动,“他每天晚上都会在房里偷偷写东西,我猜现在肯定也是。因为我不同意……我不想让他现在就把梦想挂到嘴边,因为他要中考了,重心得放在学习上,对吧?”他笑了笑,向黑白的照片发问,“你要是还在就好了,就可以好好说说他了。我学不会和他交流,我们俩总是谈着谈着就吵起来。”
泪水温热,把遗像上细小的雨滴打散,然后分散为更细小的水珠。“
他放下酒罐,环抱妻子,侧着身子躺在阳台的地板上。“……你离开多久了来着?两年?三年?对不起啊,我忘了,因为直到现在,我都想要忘记你。”他的眼前出现重影,“……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啤酒罐口被雨滴侵占,“……我知道,我知道不该去想你的……但是偶尔,你还是会出现在我脑子里……因为我好像,没办法成功地忘记你……我,还想要你回来……”
雨没能停,他的衬衫被慢慢淋湿。
刘天闭上了眼,面向漆黑的雨夜,睡去。
男人睡着了,窗外只剩雨声。
孩子稍稍打开房门,瞥见又一次睡在阳台,抱着母亲遗像的父亲。
他关上门。
走向桌子,他打开台灯,坐下,翻开笔记本电脑。
雨声变小了。
孩子深吸一口气,缓慢呼出,再闭上眼。
键盘敲击的声音和急促的呼吸交错着。他在感受心跳的律动,等待着灵感与情绪涌现。
文字一段段弹出,他的手指迅速在键盘上移动。
雨似乎快停了。
架构,情节,主线,手法。
母亲的苍白笑容浮现在他脑海。
删除,修改,剪切,粘贴。
父亲的暴怒面容出现在他眼前。
猜疑,争吵,哭泣,抑郁。
浴缸的鲜红血水在他面前溢出。
然后是尖叫,再者是后悔,最终的结局,成了男人的记忆混乱。
往事一件件穿插进脑海,电脑上的文字已经堆积很多了。
他哭了,然后笑出声来。
再继续写作,敲打着无规律排布的二十四个字母,十个数字,三十三个符号。
眼泪滴落在电脑前,滴落在触摸屏上。
时间就这样持续着。
雨水的低语逐渐模糊。
孩子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
深呼吸,吐气。他用胳膊擦干眼泪,等待着情绪稳定。
看向窗外,停下眼泪,笑容消失,雨声戛然而止。
——“《雨夜》,就此结束。”
他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