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锅佬用扁担从洲上挑了一个儿子回来……这事瞬间成为一个新闻在村里传播开来,大家争先恐后地赶到他们家来看热闹。
两个月前,南学陔夫妇去南家高瓦屋的时候,就把房子的钥匙交给和他们毗邻而居的妻弟刘承烈,让他帮忙照看这个泥壁茅舍的家,不是怕家中有什么值钱的财物被盗,而是两头猪、一笼鸡要喂食,要牵进赶出。当然猪食早就煮好盛在一口大缸里的,每餐只需舀上两瓢放在猪食槽里,再拌上一瓢米糠,搅和一下就行。鸡就更简单,早上打开鸡笼门让公鸡把一群母鸡带出去觅食,晚上鸡们回巢后记得把鸡笼门关上,不给黄鼠狼以可趁之机就成。刘爱林是姊妹姐弟中的老大,一个妹妹嫁在上车湾胡家,她嫁给补锅佬南学陔后,就在海螺湖后刘村落户,与弟弟刘承烈住在一起,相互间平时有个照应,若有事又可以互相帮衬,亲情温馨,暖意融融。刘承烈手上拿着钥匙一边开门,一边呼喝着把那些看热闹的人轰走,只把自己的老婆何大麦与女儿刘春莲让进屋里,帮从洲上归来的老姐一家人准备晚饭,她们长途跋涉一定又饿又乏。刘爱林正手忙脚乱地把背上的那个包袱卸下来,将里面的衣物一件件清理归位。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推开家门一道桔红色的光线斜照进来,让屋内的每一个草率、粗陋的细微之处都清晰地呈现在眼前,这个安身立命之所瞬间便充满了生命的气息。简洁的房舍里弥漫着一份难以言喻的温情,家并不需要华丽的装饰,只要有家人的爱与关怀,就能给人以温暖和满足,仿佛这个世上所有的忧愁和冷漠都被这美丽温馨的情景所化解。羊伢子在箩筐里扭动一下身体,忽然对刘爱林说,姆妈,我要出来,我的脚坐麻了。这一句“姆妈”喊出口,不仅刘爱林出乎意外,只感觉心头一颤,一丝甜蜜亲情瞬间溢满全身;就是在刘承烈听来亦宛如天籁拨动心弦,让他心生感动。自己苦命的姐姐多年来望眼欲穿的就是希望有一个孩子,可是天不遂人愿,今天终于有了一个喊她姆妈的人,一个儿子,也意味着多了一个喊舅爷的人,他做兄弟的怎能不激动?刘承烈跨前一步说,来,我把你抱出来。刘爱林说,羊伢子,快喊舅爷!南仲砚细声细气地喊了一声舅爷。何大麦端着筲箕正要去河里淘米,刘爱林又说,羊伢子,快喊舅娘!南仲砚便又细声细气地喊了一声舅娘。一时间简易茅舍里充满欢声笑语。刘承烈摸摸羊伢子的头,感觉不对,对刘爱林说,姐,羊伢子在发烧。刘爱林接过孩子,说,他今天也累了,在这个箩筐里窝了一天,我先抱他到床上睡一会,等饭熟了再叫他起来……。
趁羊伢子睡觉的时间,刘爱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说给兄弟听。原来南家高瓦屋大哥南学阡有三个儿子,老大南仲礼17岁,在省城上中学;老二南仲瑞8岁在县立高小上学;老三就是羊伢子,学名南仲砚今年6岁,本来和老二一起在县立完小上学,可是入学不久就感染肺结核,因此被退学回家。恰逢爹爹南在邦中风在家卧病疗养,为防祖孙交叉感染,就将羊伢子隔离在一间小厢房里,将近三个月无人问津,孩子气息奄奄,命悬一线。我和你姐夫怜惜这孩子实在看不过去,就决定把羊伢子带到海螺湖来抚养。南家高瓦屋的父母和大哥便赶了一个顺水人情,将老三过继给我们为嗣。刘承烈听完心有所感,仿佛一盏明灯,瞬间照亮黑暗,温暖孤独。便对姐姐说,这既是上天给你们的一份礼物,也是你们和这孩子有缘,只要用心去呵护,必能收获人生的幸福。我和你们一起努力,一定要把羊伢子的病治好。这时南学陔也走过来对妻弟说,事是好事,就不知道羊伢子的病能不能治好?都说肺痨是不治之症……说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南学陔又拿出他的紫竹铜头烟杆,续上一撮烟丝蹲在门槛上腾云驾雾般地吧哒开了。吸旱烟是他仅有的爱好也是最美妙的一种享受。由于长年累月的奔波操劳,南学陔此时背已经开始驼了。今天一路辛苦,虽然中途歇息了几次,但没有人替换一下,所以到家时只感到精疲力乏,心神涣散,等两袋旱烟抽完才感觉精气神回来了,起身把家中查看一番,感觉两头猪喂的不错,只是鸡笼前一地鸡毛。便问妻弟,家里是不是来了黄大仙?当地人把黄鼠狼戏称为黄大仙以避讳。刘承烈说,以前一直都蛮好,没啥事。就昨天睡到半夜,忽然鸡飞狗跳把我吵醒了,起来端灯一看,幸亏黑皮子(狗名)发现得早,黄鼠狼已经被赶跑了,只咬伤了一只线鸡。掉了许多毛,鸡倒还活着我用脚盆叩在厨屋里。你们今天回来正好杀了吃。我查看了一下,原来是后面靠竹园的泥壁子掉了一块,黄鼠狼是从那个洞里钻进来的,我今天已经把洞补好了。说着就去磨刀准备杀鸡,又吩咐女儿刘春莲去拔胡萝卜,顺便再摘两把茼蒿菜和一只西葫芦。这样晚餐的菜谱就出来了,瓦罐煨胡萝卜鸡肉,粉蒸茼蒿,素炒西葫芦,再加上一碗酢胡椒,一碗盐豌豆,这一顿乡村人家的饭菜已经算是相当丰盛的了。
两家人合在一起吃饭,济济一堂,热热闹闹。这时饭菜已经盛好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刘爱林去房中把睡着的羊伢子喊醒,帮他把衣服穿好。刘承烈对自己一女二男的三个孩子说,羊伢子身体不好是来治病的,你们要照顾他,但在病治好之前,你们不要太靠近他,不要影响他休息。正说着羊伢子跟随母亲从房里走出来了,睡了一觉他的精神感觉好多了,只是脸上发热后的潮红尚未完全褪去。他用手揉揉眼睛,发现一屋的生人,神情有些落寞,迟疑着自己是不是还要隔离?母亲把他拉到身边和自己坐在一方说,羊伢子,我们这是一家人,舅爷舅娘你已经认识了,刘爱林又把三个舅侄一一介绍给羊伢子认识,春莲和他同年,但算来大他的月份,父亲南学陔说大一天也是大,所以羊伢子要喊春莲姐;两个男孩,大的叫栋伢,比羊伢子小一岁,小的叫光廷,更小三岁,都是羊伢子的表弟。介绍完了,姆妈又对羊伢子说,在我们这里不必再隔离,你只注意和他们保持适当的距离,不要勾肩搭背就行,你吃饭的碗筷不和他们的混在一起。这些事南仲砚心里有数,连连答应。说着话就开饭了。这是到海螺湖吃的第一顿饭,羊伢子感觉饭香菜美简直没挑儿。相对于南家高瓦屋而言这个狭小的茅舍或许不是太好,但是热气腾腾的米饭混和胡萝卜煨鸡肉的香味扑鼻而来,让初来乍到的羊伢子忍不住垂涎欲滴,上桌动箸前连咽了几回口水。也可能是自生病以来一直与家人隔离蜗居斗室,已经很久没有与家人同桌共食了,今天终于重新置身亲情弥漫的饭间,似乎海螺湖是一个宛如天堂般的奇妙新世界,不禁胃口大开的羊伢子,一连吃了三大碗米饭似乎还感觉意犹未尽。
舅爷刘承烈看在眼里心中暗喜,只要食欲好病就不用愁,但怕孩子一口气吃撑了伤胃,就说只要吃得惯海螺湖的饭菜,慢慢来。刘爱林又问羊伢子,今天的糯米粥还吃不吃?南仲砚摸摸肚皮说,好像吃不下了。舅爷说吃不下了就不吃,等想吃的时候再吃。看南仲砚吃饭的架势,父亲南学陔和母亲刘爱林不禁窃喜,原来还担心他水土不服、难以适应的种种担忧,一下子烟消云散了。舅爷刘承烈又问,怎么刚吃完饭,羊伢子还要吃糯米粥?刘爱林便把在南家高瓦屋他因隔离在单间厢房里饮食不依时,常常吃不饱喊饿,刘爱林每晚给他用瓦罐煨一盅碗糯米粥加餐的情况说了,来时羊伢子还问海螺湖有没有糯米粥吃?刘爱林说,我回来一看米缸里现成的糯米还真没有了,囤子里还有一石多的糯谷,等过两天去碾出来。舅娘何大麦说,我们家里还有几升去年晒的阴米,明天叫春莲给你们拿过来,舅爷说阴米煮粥比糯米更好,既开味又有营养,羊伢子一定喜欢……。
五天后,南学陔和刘爱林决定把家里剩余的石把糯谷都碾出来,让羊伢子有加餐的糯米粥吃。民国后期直到新中国成立的解放之初,海螺湖还处在十分原始的生活状态,人们吃的米不是用机器碾的,而是用最原始的碓臼舂的,既费时又吃力。后来,后刘家的几户亲戚合伙置了一盘石碾,改人力为畜力,碾米的效率和质量都有所提高。这盘碾子就安放在刘承烈屋后树园深处,再往前走十多步就是南学陔家的菜园子篱笆门。那时每家房后都有一片树林或竹林,高大的乔木和矮小的灌木混杂着生长在一起,地上积压着厚厚一层落叶。那一套石碾就安放在树园中清理出来的一片空地上。先是埋下一圈石头雕琢的碾槽,圆心处是用一棵很结实的木籽树的树干做的碾架,两只同样用石头雕琢的碾盘大概有一米左右的直径,像轮子一样安有实木的轮轴,联结在碾架上作圆规式的运动,先把要磨的稻谷倒进碾槽里,然后,给那头老黄牛套上轭头,轻轻地用竹条一抽,黄牛就打着响鼻顺着碾道往前走……。稻谷就在碾盘和碾槽的摩擦和碾轧下,把谷壳和稻米分离开来。负责碾米的人起初只需坐在碾架上,监督那因为一圈圈循环往复重走老路而毫无激情,却时常想着偷懒耍滑的老黄牛,到后来,碾米的人就得要从碾架上溜下来,用一块木板拨动碾槽中的稻谷,目的是要让稻谷均匀受力,避免有些稻谷碾不到有些又碾得太碎。一般一担稻谷大约要分成四槽来碾。白天因为牛要下地干活,碾米只能安排在夜间进行,这天轮到南学陔他们家碾米已经接近半夜。
本来羊伢子早就睡下了的,他们从囤子里把糯谷舀出来,动作太大结果把孩子吵醒了。南学陔挑着一担稻谷正要出门,就听见羊伢子喊,我也要去。父亲说,你就在家里睡觉,我们碾米要拖得很晚才能回来。羊伢子对父亲说,我一个人在家里怕。刘爱林对丈夫说,你先把谷挑过去,我等会把羊伢子背过来,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我也不放心。南学陔想想也是,便挑着一担稻谷提着马灯先走了。刘爱林帮羊伢子穿好衣服,又拿了一床小棉絮,然后背上儿子去后面树园里碾米。
星月索然的深更半夜,树园里黑魆魆一片,放在箩筐边的那盏马灯一点微弱的光芒随着火苗跳动,似乎也要被夜的暗影所吞噬。寂静无声的碾坊只有黄牛迈着沉重的脚步在碾道上行走;侧耳谛听四周寂然只有微风在枝叶中穿过,世间仿佛是一座充满神秘与鬼魅的无底深渊。羊伢子的睡意袭来,眼皮打架渐渐就睁不开了,姆妈和他讲话的声音似乎变得越来越遥远了。突然,一只猫头鹰可能发现了夜出觅食的老鼠,振动翅膀从树丛中俯冲下来,一阵骚乱引起连锁反应:首先是林中宿鸟扑楞扑楞四处乱飞;随着猫头鹰发出一声凄厉的鸣叫,园中树丛落叶间栖息的各种小动物相继惊慌失措地发出叫嚣,随后便是仓促逃亡的各种响动:原本忠厚老成、不事声张的黄牛此时也抖动着肩头的皮肉,圆睁两眼,立定四蹄,发出“哞——”的一声嘶鸣。这在夜深人静的树园中引起更大的回声。本来羊伢子要跟着父母来,是因为他在南家高瓦屋的时候,家里曾经开设过米行,那些稻谷都是机器碾的,他很想看看海螺湖的石碾子是怎么碾米的,没想到这里黑咕隆冬什么也看不见,瞌睡来了实在撑不住,懵懵懂懂就睡着了,正要进入梦乡时,忽然一阵响动把他惊醒,特别是那个“拖鬼雀子”(民间对猫头鹰的俗称)像哭又像笑的怪异叫声是那么阴森恐怖,而黄牛突然冷不丁的一声低哞更让他毛骨悚然,这一惊一乍之下,羊伢子“哇呀,姆妈——”就哭出声来了,其惊悸恐怖之情久久难以平复。
母亲刘爱林从碾架上跳下来,一把抱起羊伢子用手拍打着包裹他的薄棉被,连声说,别怕别怕,姆妈在这里……。这时舅爷也拎着马灯从屋里走出来了,本来刘承烈已经睡下了,忽然听到树园里有响动,想到老姐他们今夜要碾米,就披了衣服出来看看。羊伢子还在抽抽噎噎地哽咽,舅爷不免有些担心说,这三更半夜,黑骨隆冬,你们把孩子抱来干什么?要吓着就麻烦了。抱怨着问还有几槽要碾,父亲南学陔说刚碾了两槽,还有三槽要碾。舅爷就让老姐把孩子抱回去睡觉,后面的他来替她……。几经折腾,那晚的一担糯谷一直从深夜碾到凌晨方告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