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中国文化是口深井,讲究的是内敛含蓄,水面波澜不惊。东方女性那“温文尔雅、含蓄腼腆”的模子,大概就是这井水滋养出的典型。老祖宗的智慧结晶,《论语》里孔夫子那句“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更是给这井口加了个规矩的井盖——话要少说,事要多干,最好闷声发大财,或者闷声倒大霉。目的呢?无非是让人在这套等级森严的秩序里,找准自己的坑位,安分守己,别瞎扑腾。
于是乎,几千年的“讷于言”修炼下来,练就了一身“好好说话会死”的本事。说一句话得弯弯绕绕十八道弯再递出去。直白?那叫粗鄙!坦率?那是没教养!提意见更是门高深的哑谜艺术,非得先歌功颂德八百回合,末了才蜻蜓点水般带出一句“若是能……则更善矣”,对方还得有“七窍玲珑心”,能从那堆锦绣词藻里精准地捞出那点芝麻大的不痛快。这环境,活像个巨大的、不透气的加压舱。个体成了被压缩的弹簧,欲望、个性、表达欲,统统被死死地往下摁。哲学家罗素在《西方哲学史》里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某些严苛的道德体系往往“成功维持了表面的秩序,却付出了内心虚伪与压抑的代价”。咱们这含蓄的井,底下沉淀的怕不只是美德,还有几尺厚的憋屈。
弹簧压久了,总要弹。怎么弹?讲究策略。单枪匹马地弹,容易崩着自己,也容易犯了“出风头”、“没眼色”的大忌。最安全的做法,就是“随大流”。乌泱泱一群人一起干,甭管这事本身合不合理、合不合法,心里那份“法不责众”的安全感,立刻就能筑起一道坚固的心理马奇诺防线。只要“大家都这么干”,腰杆子瞬间就硬了,胆气也壮了。这道理,古今皆然,只不过表现形式与时俱进。
这就解释了那个让无数人灵魂震颤的文化奇观——中国大妈的广场舞。你很难说她们不“含蓄”。平日里,她们可能依然是邻里眼中和气的大姐,是孙子眼里慈祥的奶奶,身上或多或少还带着点传统模子的印记。可一旦汇入那由“集体健身”、“老有所乐”等金光闪闪的时代口号编织成的洪流,一旦站进那“大家都跳”的方阵里,含蓄的井盖,瞬间就被那震天响的大喇叭掀飞了,只要人多,就敢在机动车道上列队暴走,就敢正面硬刚消防车、救护车。
个体被压缩的欲望(想动、想乐、想刷存在感),在“集体行动”这个安全阀的庇护下,以一种近乎粗粝、理直气壮的方式猛烈释放。那“扭动着并不美的身躯”的舞姿,在旁观者看来或许“丑态百出”,但在她们自身的逻辑里,这恰恰是对漫长岁月里“讷于言”压抑的一种酣畅淋漓的“敏于行”——行得惊天动地,行得旁若无人。含蓄文化要求个体无声地消融于秩序,而广场舞则宣告:当个体汇聚成“众”,并且这“众”的行动披上了某种时代赋予的正当性外衣(健身、集体活动),他们就有权把这无声的秩序,用最高分贝的喇叭,搅个天翻地覆。
这景象,荒诞得令人失笑,又真实得令人深思。它像一面哈哈镜,映照出我们文化基因里那个深刻的悖论:那口要求个体含蓄、压抑、顺从的深井,最终却喷涌出最喧嚣、最张扬、最具侵占性的集体声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