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巜河南文学》2021第五期
1
她除了孤独,就是我。他心里清楚这个看不见的事实。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点燃一支烟,眼神瞟向火车要来的方向。
“别看八月未央,一到北京,天马上就凉了,凯,你照顾好自己。”她牵着只喜欢到处蹦的女儿,轻轻地叮嘱。
“呜呜”放慢了脚步的火车远远地驶近。他心一阵紧绷:“小沫,我走了,明年夏天回来看你们。”
“妈妈,我也想坐火车,我好久没坐过火车了。”小女孩看到火车来很欣喜,仰起头看着妈妈。
“乖,我们下次坐,和叔叔拜拜。”
他抓着她的右手:“回吧,我上车了!”小沫的手滑出他沁着汗的手心,扎成丸子头的长发散了一缕下来,遮掩了她半边苍白的脸,还有淡淡的烟眉。一双眼睛格外清澈,溪流一样细长,永远有一丝羞涩的微笑映在水中。凯觉得她什么都没变,仍是十五岁时回眸的圣洁,仍是十七岁时踩自行车踩不上那个坡的不安。
凯伸出头,火车出站带出的风将小沫的米色细格长裙的边幅扬起,小女孩则象团粉红的棉花糖,轻柔地粘在一角。渐远渐淡,两粒尘埃般消散在八月的风中。
午后三点的晴空蓝得清澈明亮,一大团一大团的云飘过,仿佛随时可能落在哪幢楼的楼顶。小沫靠在窗台,心和天空一样空落。望北,水雾缭绕在她眼前。漫长的路,不可思议而又理所当然的他。故事,回到最初。
2
之前打马扬尘漂泊不定的十年,时空流转,一切都像被施了魔法。身处异地的未表白过的爱恋总是在阳光风雨后徘徊,小沫是凯心中的女神,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是那个她不经意的与他的目光交汇三秒的一个回眸,就挡住了此后他视野的人山人海。他终于相信,“一见钟情“这个词语并不是凭空捏造。
隔着窗户,就那么一眼,一个谜面就在他眼前锦缎一样铺开。她叫什么名字,她的皮肤怎么那么白净,她爱听什么歌,她放进背包里的书叫什么名字,她骑哪一款自行车,她家住哪里………许多求解的谜底,像满天的繁星,不停地逗着他,却分不清每一盏的来历,只闪成一片调皮又撩心的美丽。
他觉得上天将最好的一切都给了她,如果要牵起她的手,只允许自己牵她走向优渥丰盈的远方。他一想到自己,除了青春和梦想,还一无所有。
毕业季说来就来,两个人朦朦胧胧的的故事还来不及为彼此打开心扉。沫留在熟悉的小城,肩挑生活重担的凯别无选择地走向北方。新世纪初的年月,手机还奢侈,她和他的感情的维系和发展全靠一个QQ号并不太畅通的供养。
半城烟沙,我只为你打天下。小沫希望远方的凯能笃定地打出这一行字。但凯从来没有向她说出那三个字,甚至不敢打出“你等我”三个字。
一伞烟雨锁江南,如诗如画的小沫当然不乏倾慕且急切的人。凯的QQ经常不在线,小沫留言:他约我看电影了。
他又来接我下班,还给同事带莎其玛。
他说带我去西藏看看,我没去过,还真有些向往。
他说铂金首饰和红色的纱裙也很配我的气质。
他说他开始喜欢孩子了。
新的故事就在小沫向远方的凯发QQ的过程中层层递进,每一句,过后总是得到不变的回复:哦,很好很好,你开心啊。外加一个微笑。然后隐身了。小沬觉得手中的鼠标越来越找不到温度,点不出她希望的一句焦急告白。凯,喜欢过我吗?喜欢到爱要用多少路程去丈量?凯,也变成了她的一个谜。
后来,热情如火的那个他送了一个翻盖是镜子的炫红的迷你手机给她,并向她求婚。
凯,静静地舒张着她感情的脉络,却离不开,靠不近。既然鼠标下等不到新的词汇,QQ的世界也就没什么好游历的,永远地沉溺吧。
3
婚姻是最容易将男女发生质变的一场游戏。王子会变成大老爷们,公主会变成忧患的母亲,城堡的边缘还游走着向城堡偷瞻的巫婆的女儿。
生下女儿后,小沫的情感全放在了新的小生命上,觉得每一天都是日新月异的,就象一天里不停变幻着色彩与光影的云朵,那些未知的喜悦在眼睛里在指缝间在每一个下一秒滋生。
孩子爸则整天慌神慌脑地,家里变了,小沫变得洁癖又敏感又宅,孩子也没有想像中的可爱有味,又屎又尿又哭闹。怀念西藏之行,走。小沫不肯:孩子太小,这大半个月的哪敢丢下,再说,上次的死亡一样的高原反应还让她心有余悸。
他走了,晒黑了皮肤才回,兴奋的眉眼间有才灌下青稞酒的微醉迷离,手舞足蹈的忘情间是格桑花的余芳未褪。
逐渐,他迷上了脚步在四方漂流。每去一个地方,会发几个风景彩信给小沫,日落不久的晩上发一条信息:我累了,你也带孩子早点睡吧。然后关机了。
才隔奶的孩子是最难带的,常常生物钟是倒着的。夜晚玩得欢,凌晨才落觉。小沫向来是书不离枕的。少女时迷上汪国真:
淡淡的雾
淡淡的的雨
淡淡的云彩悠悠地游
现在,喜欢上席幕容的诗。带孩子看书也只适合读短诗:
当风起的时候
我也只不过紧一紧衣裾
护住我那仍在低唱的心
不让秋来偷听
那时,小沫27岁,却经历着47岁的寂寞日夜。27岁,风华正茂的年纪。朋友告诉小沫,你不是喜欢看书吗,现在网络上巜告别薇安》很火,她的另一部新作巜八月未央》也马上要出来了。
小沫打开了电脑搜了一下,果然火爆,但她的文风恰好夹在自己的取舍之间。文字有些许九丹的黄色,自己不喜欢九丹,又有一抹张爱玲的宿命的现实尖酸,自己超喜欢张爱玲,但小沫觉得更多的是这个叫安妮宝贝的作者存心制造的浮游飘渺,孤独边缘,叛逆鬼诡。巜告别薇安》,小沫掂着脚走过了。
还有人告诉她……她不信,或者说不允许自己信。那些一个人带娃的夜晚,她努力尝试抬头看星空,不让眼泪滴下来。她开始流连安妮宝贝的文字,渐渐地,她相信她笔下的故事是可能发生的,那些故事里的人的内心世界自己也能够感悟。她喜欢这个名字,安妮宝贝,像一盒大白免奶糖,软软糯糯,温暖纯净似孩子。
一个傍晚,孩子爸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回来,眼睛里布满血丝:小沫,我昨晚未睡好,终于想好了,我,我不能骗你骗自己了,我们分了吧。
小沫的眼前闪过一大片一大片格桑花,呼吸着呼啸而过的高原风,肆意地自由摇曵。有的爱,一旦拥有,就再也不生长。答应过自己的万水千山,早就被遗忘得水雾茫茫。
是的,莉莉是干导游的。和你去西藏,你虚脱,和她去,她都有精力接吻。
小沫竟然很平静,甚至没有眼泪。为什么?她仅记得巜告别薇安》中的:有时候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质的人,是快乐的。而能够假装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质的人,是幸福的。
在小沫心里,那一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非典突来,洪水猛兽。刀郎携着第一场雪从塞北飘到江南。那个叫安妮宝贝的与自己同是七月生的网络作家的新书巜八月未央》大卖热卖,文艺的世界刮起一股人已走情未央的旋风。
那个叫小沫的女人又重回女孩,还多了一个和她长得很像很像的小女孩。
4
夏天出生的孩子,有一张坚硬的壳,护着一颗脆弱的心。小沫没有掉眼泪,难道自己的心,真是一面已干涸的湖?
还好,孩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小沫可以重新上班。久不上QQ,她打开电脑。凯竟然在线,还有一行两个月前的留言:择其所爱,不再流浪,是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小沫,你好吗?
她发了一行字:我很好,只是有点累,耗了些精力与世事对抗。
QQ弹出一句:勇敢点,别怕!外加一个笑脸。
小沫下线了。午后三点的阳光很灼人,灼出的泪滴到浅蓝色的信筏纸上,浸漫着深蓝着,如同一朵幽然的紫罗兰,有满腹的心事要诉。热度未央的八月,秒秒钟又干了纸张。花,皱巴了花瓣,隐藏了形状。
生命是一座恢弘华丽的堡垒,轻轻一触,便如灰尘般溃散。
小沫看着天空的的流云,它们以绝美的姿态迎接着即将开始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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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沫,站住。”
“啊?真的是你?”小沫从头到脚打量着十年不见的凯。是凯,一如当初,没什么变化。只是年少时的头发长,有股不羁的风吹草动,现在却是短短地竖着,渚漓水的纠结令它们丝丝立体。她心中的凯,终是自己唯一的刚阳,有着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侧影,最温热的目光。
这些年,你好吗?凯?
好,但最好不过此刻,因为你还在。凯抓着她的手,冰凉的指尖。拖一把,小沫靠在了自己的胸膛,轻微的颤栗。“这一天,我等了十年,沫,我的沫”。月满西楼,罗衾如水。
时光无止境地轮回,生命在里面飘零。这个夏天,小沫觉得自己拥有了前尘,握住了后世。
一早,凯的电话响起,小沫看到他的翻盖摩托罗拉上有撕不干净的不干胶贴。喂,喂,凯匆匆挂断了,说:“手机旧了,不太好用了。”
“赶紧买个新的吧!”
“小沫,我下午就要回北京,公司让我一周后启程去日本,学习一年。哈哈,反正用不上了,明年夏天再买吧”。凯很节省,小沫知道,凯家境贫寒,上有哥姐下有弟妹,出来的就他一个。
小沫想说:我多么希望你能多陪我几天,尽管,一年后,就是地久天长。她出口的却是:那里的樱花很好看。
记得吗,凯,十七岁那年我们好多人跑去杨半仙那算命,他说你会有一对双胞胎女儿。
是吗?好像有那么回事。
像安妮宝贝笔下的未央一样,所有没来得及付出的感情淹没了自己淹没了他,因为太汹涌。
6
三天后,凯签收了一个顺丰快递。一台直板式诺基亚,深蓝色,和他离开北京时的天空一个色调。
日本的冬天特别冷,凯感觉自己的身体还是经得住,心底却徒然地拒绝着即来的春天。喜欢唱歌的他有种被封喉的难言。
小沫嗓子不好却喜欢听歌,从秋天开始,她就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听着黎明的“今夜你会不会来”和孙楠的“你快回来”两曲循环着到天亮。更喜欢听着音乐看书,看安妮宝贝笔下的朝颜,乔,未央,他们干净的忧伤与热爱,积攒在热度未央的八月。小沫盼望着来年最美的一次八月。
小女孩问:妈妈,你要给我生弟弟还是妹妹?小沫刮着她的小鼻尖:当然是妹妹,你们会像双胞胎一样相像。
春天到了,小沬看梨花胜雪,桃花红粉霞胭,玉兰庄重纯白,万水千山之外那一片樱花似海,漫洒轻舞,凯该是何等地念自己,就像自己念每一个晨昏。花海是眼眸的风景,更是心海摇旗的晕眩。
等得到的东西就像经得住的寂寞。小沫从来不会像安妮宝贝笔下的女主角那样用中指与食指夹看一支烟,在烟雾缭绕的沮丧里发泄千年的寂寞。小沫懂她们,但那样多颓废多自残。小沫更疼爱巜八月未央》里的未央,象是疼爱自己。
小沫每次走过天桥,都想起未央爱做的一个游戏:在陕西路的天桥上,把背靠在栅栏上,慢慢地仰下去再仰下去。我的头发在空中飘飞,我的眼睛开始晕眩,我看到天空的云朵以优美的姿势大片大片蔓延过城市,我开始了解,当一个女子在看天空的时候,她并不想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
我一定会玩这个游戏,和凯,像巜泰坦尼克号》的罗丝和杰克一样。蓝色的天空当海洋,白色的天桥当游轮。但并不像未央这般寂寞。当然,是等入夏的时候生下小宝宝之后,随便哪一天都可以。
7
夏天才开始,一到中午大片的云朵时刻以化雨的姿势茨临。小沫肚子里的小生命一脚一脚地蹬她,累并快乐的日子又开始变成莫名的害怕。毕竟,生孩子是关乎人生的大事也是关乎生命的大事。六月,生。八月凯回。一切都完美了,你再给我们集体大拥抱。
五月二十号,小沫的手机收一条信息,是凯!奇怪,凯不是在日本没启动手机吗?
“小沫,你好吗?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定要冷静,好吗?”
小沫一刹那陷入无限的后怕与狐疑,我的凯,你发生了什么事,你病了,出车祸了?
她按捺住心中的后怕与狐疑,迅速回了一条:我很好,也从来没像此刻这样冷静过,凯,你发生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过了一会她收到短信:沫,我前天提前回北京了,因为她要生了,去年我到日本后一个月才知道我将要做爸爸了,现在我正在医院守候这个时刻的到来。原谅我当时没有告诉你我有女朋友了,现在是我老婆。那时就要告诉你的,但经历变故的你太脆弱,我不忍说。现在说,应该是最佳时期。原谅我,祝福我。
小沫手抖得厉害,发了一条:今天是5·20,祝福你,双胞胎爸爸!手机掉在地上,一阵剧痛自圆球一样的腹部涌起………
几小时后,医生恭喜:一切顺利,奇怪,前天产检还一切正常,没有马上生的征兆,怎么今天就发作了,比预产期提前了十天,还好,母女平安!
手机滴滴振动,来了一条凯的信息:小沫,半小时前我老婆生了,一个女孩,我当爸爸了!
小沫搂紧了怀里的小宝。窗外,刚下过一场雷阵雨。一切都是新的,新的朱槿,新的紫薇,新的剑齿草,新的蛇莓,在夏天的尽头,挥别八月,独立,自由,不求任何依附地招展新颜。抬眼,新的天空,新的云朵大片大片地在城市的屋顶上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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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给过的苦难,或许是为等你真正拥有了自由和真实而铺垫的一种怀旧的浪漫。
十几年后的今天,一切都变了,两个孩子的小沫已是职场温婉又简炼的精英,她早已明白不将自己的归宿和幸福寄托在谁的身上。但她依然爱看书爱写字,依然爱看安妮宝贝,哦,是庆山。如今,安妮宝贝早已改名庆山。一生有太多的变数,专属自己的经历会让内心更绵柔,写下的文字也日趋走向温暖与禅性,改个名字不失为一种新的承载。
又见八月,八月未央。小沫觉得庆山的那一段话很适合自己的现在:那一瞬,你终于发现,那曾深爱过的人,早在告别的那天,已消失在这个世界。心中的爱与思念,都只是属于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纪念。
我爱过你,这是我的劫难。(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