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味

本文参加“滋味”征文

1

林平是个老头子,六十岁了,他早年丧妻,有一个儿子。后来也没有再娶老婆,独自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娘,把孩子拉扯成人,供书教学。

每次想起儿子,他就会不自然地微笑,儿子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安慰。

儿子从小聪明伶俐,读书从来不甘于人后,从小学一直到大学,成绩都是班上最好的。大学毕业后,儿子在省城考取了一份公务员工作,听说在发什么委上班,年纪大了记不得很清楚,反正就是工作很稳定的那一种,应该算是铁饭碗吧。

儿子很孝顺,虽然回家的次数不多,但是生活费从来没有少过。后来娶了一个省城的媳妇,亲家也是公务员。儿媳妇人生得漂亮,也很孝顺,每次回老家大包小包地带,从衣服到补品应有尽有,还不停地叫自己到省城去养老。

林平也曾经到省城去住过两天,但是很不习惯,第三天就回了老家,印证了那一句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林平做过几年老村长,虽然未能带领全村人发家致富,但是在村里威望还是很足的。村长这个职位说起来很好听,其实连公务员都算不上。

早几天林平就病了,在镇医院住了两天,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迹象。后来又转到了县人民医院,每天大瓶小瓶的针水不停地滴,病情终于得到了控制。

林平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小小的一个慢性肠胃炎,居然要在两个医院折腾四五天,虽然自己有农村合作医疗,可以报销一部份医疗费,但是还有一部分要自己承担。

自己老了,所有的生活费用都要儿子出,儿子虽然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但是工资也不算很高,而且在省城生活费用大,自己多花一分,儿子就要节省一分。

而且听说儿媳妇已经怀孕六个月了,再过四个月自己就要升级做爷爷了,这孙儿一出生,花钱自然如水流,自己现在多花一分钱都肉痛,都觉得是对未出生孙子的内疚。

所以病情刚刚有好转,林平就吵着要出院,但是医生不同意,说还要住院观察两三天。唉,没办法,医院这实在是霸王条款,只要你进了医院,只要你往病床上一躺,所有事情就交给了医生,包括生死。医生说不能走,那就绝对不能走,林平只有忍痛多住两三天院,只希望医疗费不要太高了。

病房里住着三个病人,有一个人住在县城里,每天早上来打针,打完针后在家人的陪同下又回家去了。

还有一个病人是老头,听说是高血压,住了四五天院,每天都有媳妇儿子陪在身边嘘寒问暖,把这老头子服侍得舒舒服服,简直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只有林平的病床前永远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人陪伴,没有人来探望,没有人来安慰,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自理,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同样体谅儿子,因为儿子要上班,要赚生活费,要赚自己的医疗费,还要赚奶粉费,还要赚纸尿片费,儿子也艰难。

午饭后的天气炎热,林平有气无力心烦气躁地躺在病床上,病房里虽然有空调,而且还开着风扇,但都不够凉快,额头还微微渗出汗珠,四周很安静,只有病房顶上的摇头风扇发出吱吱的声响。

2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走进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他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快步来到林平的病床前,把礼物往桌子上一放,就高兴地说:“林世叔啊林世叔,总算把你找到了,怎么有病住院了也不告诉我一声?真是太见外了,我可是你侄儿张标啊。”

张标的话中透着热情亲切,仿佛看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但是林平不认识这他,依稀觉得有点面熟,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多了一个叫张标的侄儿,就开口问:“你是哪一位?”

张标亲切地说:“我是镇上的张标呀,和林家俊是同学,在镇上做沙石土方生意的张标啊。”

林家俊就是林平的儿子。

林平总算想起来了,镇上是有这么的一号人物,基本垄断了镇上建筑的沙石生意,很有钱,但是和自己没有任何交情,儿子的同学那么多,这是第一个叫自己世叔的人。

张标嘘寒问暖了一阵,留下了不少补品就走了,临走的时候问了下林家俊什么时候回来,还说镇通往县城的公路要扩建了等等。

林平听得一头雾水,他虽然曾经做过村长,但对镇通向县城公路扩建毫不知情,级别不够,而且现在也缷任了,无法了解到如此机密之事。

虽然是刚刚认识的“侄儿”,但林平的心也是高兴的,这是住院几天第一个来慰问他的人。

张标刚走了十几分钟,又来了三个人,这三个人林平都认得,分别是村委会主任李大兵,镇长陈晓明和副镇长许昌高。这三个人都是老相识了,以前林平做村长的时候没少打交道,都是自己曾经的老上级。

镇长陈晓明快步来到林平的病床前,握着林平的手就摇,不停地说:“林平啊林平,怎么有病也不说一声?难道你把我这个老上级忘记了?就算你现在退下了,有困难也应该找政府帮忙啊。”

村委会主任李大兵和副镇长许昌高也在旁边不停安慰,好话说尽,要林平安心养病,有什么困难尽管说,他们会成为最坚实的后盾云云。

林平心里还是有点美滋滋的,这是老上级对自己的安慰,自己虽然退下了,但好歹曾经是个村长啊,看来自己的影响力还在。

同时他也很愕然,镇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说话了,以前村里有事找他审批点资金,好说歹说就是不行,自己都差点扮孙子下跪都不成,现在如此好说话,应该是再也不怕自己开口向他讨钱了吧。

三人安慰了好一阵,好话说了一堆堆,留下无数补品走了,临走前镇长陈晓明又问林家俊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问题林平没办法回答,自己住院的事虽然跟儿子说过,儿子也答应过几天回来看,但具体哪一天不得而定,现在自己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回不回也没有关系了。

3

三人走后,林平就在病床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突然觉得有人在推他手臂,林平睁开眼一看是主治医生和护士。

林平问:“医生,什么事?又到扎针打点滴时间了吗?”

主治医生摇摇头说:“不是扎针,是院长和局长来看望您老人家了。”说完还用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病房的空调不够力,有点热。

林平糊涂地问:“哪里的院长?哪里的局长?”自己虽然做过几年村长,但从来没有认识过什么院长和什么局长啊。

主治医生说:“是我们人民医院的院长和卫生局局长来看望您老人家,马上就到。”

林平一愣,自己根本不认识人民医院的院长和卫生局局长呀,交情更是无从说起,这些都是神仙一级的人物,以前自己想攀也高攀不上,这种大人物怎么会注意到自己?

难道是自己的病情有变化?很有这种可能。要不为什么现在病都快要好了,还不让自己出院?或者是说医院觉得在自己身上赚的钱还不够多,想继续留下来多宰几天?

林平越想越有可能,精神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最明显的变化就是额头的汗珠滚滚而下,他紧张,再多住几天医院,就要用多几天的钱,他心痛,心痛儿子。

病房的门又推开了,进来两个男人,一个高高瘦瘦戴着厚厚的老花眼镜。另一个肥头大耳,顶着个大肚子,就像怀胎八月的女人。

主治医生连忙给林平介绍,高高瘦瘦戴着老花眼镜者是医院的院长,而顶着个大肚子的是卫生局局长。

两人进来后都不说话,局长打量了一番病房的情况,突然开口对院长说:“陈院长,这就是你的工作态度?病房环境如此之差,你就让病人在这种地方医治?你的院长还想不想当?立即转病房,要最高级的病房,要与这种地方隔离开来。”

院长听了大汗淋漓,他用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吩咐医生和护士说:“立即转病房,把林平转到最高级的病房去,要找个专门护士悉心照顾,万不可出了半点差错。”

林平听了心中大惊,这是什么情况?自己不就是个小小的肠胃病吗?现在病都好得七七八八了,就等过两天出院,怎么突然之间就要转到高级病房去?而且还要隔离开来。

局长吩咐过院长,又转过头满面春风地对林平说:“林平同志,对不起,让你住这么差的病房,不过你放心,马上转到东边单独的病房去,那里安静,绝对没有人打扰,你就安心留在那里养病吧。”

林平脸上阴晴不定,他担忧地说:“我的病是不是出现了变化?为什么要转到单独的高级病房去?”

局长笑意吟吟地说:“没有变化,没有变化,只不过需要继续留院观察多几天而已,你放心,医院一定会尽力把你医治好的,要用最好的医生,要用最好的设备。”

林平一听心都悬起来了,你这话说得糊里糊涂,能让人安心吗?他大声说:“既然我的病没有变化,那就不用转病房了,明天我就办手续出院。”

可是你以为医院是什么地方?你以为是宾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没有医生的点头你寸步难行,这里医生说了算。

4

林平很不情愿地被逼着转了病房,他被医生和护士按在病床上推着走,整个过程连脚都不沾地。

高级病房就是不一样,空调开得冷风嗖嗖,不盖棉被都会感冒,里面医疗设施齐全,甚至摆放着几盆鲜花。

林平只看一眼心就凉了半截,如此高级的病房,得要花多少钱一天啊?他仿佛看到儿子的钱包迅速瘦了下去,在这种地方治病,别说奶粉钱,只怕连孙子的纸尿片钱都用光,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孙子在哭泣。

他一把跳下病床就想往外走,口中不停地叫着:“我不到这里治病,我要回到原来的病房去,我要出院。”

但他被护士拦了下来,护士哭丧着脸说:“老先生,你就安心在这里治病吧,这是上头安排下来的政治任务,我不能让你出去,否则我就要被开除下岗了,求求你别再为难我了。”

林平听了心中大惊地问:“护士你老实告诉我,我得的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现在要隔离单独治疗?难道是绝症?难道是传染病?你老实说,我一大把年纪了,承受得住打击。”

护士被问得差点哭了,她说:“老先生你放心,你得的是肠胃病,只要过几天就好了,至于其他的事我也不知道,也不敢问不敢说。”

林平听了心一直往下沉,连护士都不知道此中的秘密,那一定是大事情了,难道自己真的得了绝症?或者得了无法医治的传染病?自己命不久矣?

他越想心中越惊,自己才刚刚六十岁,忙碌了大半辈子才刚刚安稳下来,儿子也争气,事业也稳定了,遗憾的是孙子还要几个月才出生,难道自己的人生就要如此结束了,可怜自己连孙子的面都没有见到。

他又想到了自己的老伴,那个已经逝去二十几年的老婆,两个人在阴阳两界分开,都孤孤单单过了大半辈子,或者是时候相聚了。

林平的脸上一片灰败,他摇摇手对身边的护士说:“你出去吧,我要静一静,我想打个电话。”

护士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病房里只剩下林平一个人,安静得可怕,安静得连空调的吹风声也可以听得到。

林平拿出了自己的老人机电话,哆哆嗦嗦地拨了一个号码,那是他儿子的手机号,他要把自己的情况向儿子说清楚。

电话刚接通,林平就哭泣着说:“儿子啊,你老子我就要挂了,你还不抽空回来看一看吗?”

电话那头传来了儿子吃惊的声音:“爸,发生了什么事?”

林平呜咽着说:“你老爸我可能得了绝症,命不久矣,你回来咱们父子见最后一面吧,只是可惜我的孙子还没有出生。”

电话那头又传来了儿子的声音:“老爸,你别多想,安心治病就是,我问过医生了,你得的就是普通肠胃病,绝对不是绝症,再过两天就好了。”

林平听了稍安了一下心,儿子的话自己还是相信的,但是他心中有太多的谜团和疑问,就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

在林平的心目中,如果自己不是得了绝症,那一定是医院在想办法谋自己的钱,转到高级平房自然可以收更多的医疗费。

电话那端沉默了很久,又听儿子说:“老爸不要想太多,安心治好病,我很快就可以回去和你团聚了,到时候咱们一家都生活在一起,等孙子出生,你就可以天天带孙子了。”

林平听了大吃一惊,连忙问是什么情况?儿子在省城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来?难道儿子要下岗失业了?这真是祸不单行啊。

儿子听了连忙解释一大通,说自己是正常的工作调动,是组织安排自己到基层去锻炼,保证不是失业,而且是连儿媳妇都一起带回来。

林平心中很不是滋味,自己的儿子在省城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调到基层来?这与古代的官员被贬流放有什么区别啊?

5

既然儿子都如此说了,想来情况也基本确定了,已经是无法更改的事实了,自己虽然做过村长,但对省城的事实在弄不明白,姑且安心住下来吧,但他心中的谜团依然无法释疑。

三天后,组织部下发一份人事调动文件:林家俊,男,原省发改委副处长,调xx县任代理县长,正处级。

这一天正是林平出院的日子,人民医院院长和卫生局局长夹道相送,还派专车接送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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