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处在时光之中,是感觉不到时光有多快或多慢的。就像一场长跑,在知道远远没跑够规定圈数的时候,总觉得终点太过遥远,可是一旦看到终点的时候,就会倏忽而过。
在我的少年和青年时代,我自己,包括身边的人,大家都是一群离生命的终点线很远很远的选手,悠着劲儿,匀着气儿,周围草长莺飞,时光静好,死亡只是一个躲在天边的传说。
用我舅舅的话说,家里有长寿的长辈是好事。众多晚辈就像一条水渠里流着的水,而长辈就是这渠的遮拦和护掩。有朝一日,长辈一去,渠里的水也就四散分流了。
舅舅说这话时,姥姥已经九十多岁了。
离我的奶奶去世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
我奶奶去世前,是在伊城医院昏迷的。
那是个闷热的夏日午后,太阳像个温吞吞地抑郁症患者,躲在云层里面,把含糊不清的热量罩在伊城的人们头上。当然,也不会放过伊城医院。
伊城医院的病房里,我奶奶身上还插着导尿管、输液管,可是,她双眼紧闭,呼吸急促,像是在和我们懦弱地赌气。爸要去找医生商量,看看还有什么办法。妈瞪了他一眼,说你看不见吗,人都成这样了,还叫医生?赶快办出院吧,不的话怕老在医院里。
医生来了,同意我们的意见,说回家吧。
那时的伊城,没有殡仪馆,只有伊城医院西南角上的那间小小而阴暗的太平间。
伊城人去世后,一般是不去那里的。
那个年代的伊城医院太平间,是给凶死和暴亡的人准备的。
那个年代上了年纪的伊城人,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家。仿佛生而为人如果最终不能死在自己家,将是人生最大的败笔。
那时,奶奶是躺在小平车上被拉回家的。
小平车是从老家搬家时带上来的。
这辆小平车,在老家时拉过秋后收获的玉米、黑豆、花生、糜子、谷子、高粱。拉过冬天杀了三百斤的一口猪。拉过秋汛时节从窟野河里捞上来的河炭。也拉过那年秋天在伊城医院大食堂打的月饼。
......
闲时,这辆木制小平车就支在院子的角落里,风吹雨落。
那年夏天,这辆小平车把昏迷的奶奶从伊城医院拉回了家。
我的一位叔伯叔叔在前面拉车,肩上扯着扯绳,弓着腰,平端着车辕,出了伊城医院的南大门,缓缓经过医院的太平间门前、四角公园、烟草公司、皮市场十字路口。
炎热的天气里,叔伯叔叔的后背很快就洇湿了一大片汗渍。那时,他穿的是一件当时流行的土灰色衬衫,有点像军装衬衫。这是那时伊城的时尚。
回到家中的奶奶,一直熬到后半夜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哭声在围着奶奶给她守气的一群人中响起。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哭出来的,就像用一根火柴引燃了一堆柴火,悲伤就慢慢地被点着了,逐渐烧成一堆大火,照亮了伊城西北角上一个院落的夜空。
大伙给奶奶换上了一身色泽鲜丽的寿衣。
夜深时分的灯管给人一种惨白的印象,灯管下躺着的奶奶显得陌生而遥远。
往院子里的灵棚抬奶奶的时候,她的一只手滑下来挨上了我的手,我吓了一跳,因为那只手还是温热的。
然而,她分明没有了呼吸。
......
奶奶去世以后,我们这个家族的水渠,就开了一道缺口,几年之后,老家就开始陆续传来消息,上了年纪的长辈们,陆续离世。
一个家族的水流,顺着这个缺口,渐渐漫漶在时光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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