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鞋匠的故事
他是他大——临河镇上钉鞋匠老林在街巷里捡的弃儿。鞋匠捡他时三十多岁,因没有亲生儿女,才捡得他。捡了他没多久,老婆得病死了,几年也没续弦。原因是他很怀念前妻,又很挑剔人样,一心要找个跟前妻一样待他并能跟他过活的女人当老婆,可是似乎比在茫茫人海中找个指纹相同的人那么渺茫和不容易。众里寻他千百度,可那人、似乎不在红尘中,纵有过客匆匆万万千,对眼的却没有遇上半个。
靠山镇年长者差不多都知道老鞋匠,最初他出现在镇前的河滩里。是个酷热的夏天,当时他在哪儿洗澡,被一个去河里捉鱼的孩子发现。他蓬头垢面,头发有半尺长,骨瘦嶙峋,除了胳膊上有疙瘩肉,肋骨条条分明。他正撩着河水洗胸脯,很专心,小孩快走他跟,也不知道。反光的河水映在他身上,晃晃荡荡的。河岸上放着他的行李,也就是一根扁担,一个被褥卷,一个竹筐子,筐子里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孩子看见一个大人大白天赤裸着身子坐在河里,他好奇地走过去,问道:“你咋光沟子撂腚洗澡,不怕人笑话呀?”那人扭头看看小孩,满不在乎,呵呵地笑笑,说:“你见过穿着衣服洗澡的吗?”小孩愣住了,皱眉想了想,确实没有见过,但是他见过光沟子洗澡的都是跟他一样的小孩,就说:“大人是不光沟子洗澡的,你这人很怪,一定不是好人。”说着就转身向来的路上跑去。他朝小孩背影笑了笑,露出白亮亮牙齿,跟他黢黑的脸形成反差。日正中天,河川风溜。凉风还是抵不住热浪。他在河边抓了两把稀泥,抹在身上,最后连头发也用泥抹满,然后走到深水区域,潜了下去。约莫在水里潜了一分多钟,才像绿头鸭一样从水里忽地冒出来,头摇得水珠四溅。水把他身上稀泥冲完了,人也看着干净很多,除了头发太长外,还算看得过去了。他慢条斯理地洗干净了,光着沟子往河岸上来,白花花阳光在他身上打滚。他在包袱卷里翻出一个打着补丁的黑短裤,白裤腰已变成灰色,又从地上捡起他的裤腰带——一根麻绳,勒了裤子,拿起地上的脏衣服,重新回到河里石头上。他光着脊背,把衣服洗了,铺在河滩上,自己跑到河岸大柳树下,等着衣服晒干。镇里人没把小孩子的话语当回事,反而这个外乡人到来的时候,他们还很热情地向他问这问那,他都一一地答复了他所知道的事情。
这是1953年,他26岁,在河南乡下。一日突然接到他堂哥的来信,说西边的靠山镇好谋生,让他过来。他堂哥脑子活泛,出来两年了,说是在外边立住脚了,春上还回家,并娶了邻村的一个闺女,领着一块走了。他很羡慕,可没有堂哥的胆魄,没有想到他会来信喊他。兴奋得一夜没睡觉,第二天就跟爹要钱,说要出去闯天下。他爹穷,孩子却不少,跑了四五家,给他借来几块钱,咋说也不够盘缠。但他去心已决,说就是要饭也得走。背了几块红薯、几个窝窝头,挑起行李就出发了。还真应了他的话,从他的盐碱滩往西走了两天,才找着火车站。开始跟着几个跟他一样的人,扒拉货车,走了三天到渭南,被人赶下了车。就开始一路打听着,渡渭河,走关山,要着吃喝,整整八天时间,才问到靠山镇。
满怀憧憬地出现在靠山镇街头,打问他堂哥林满堂,没一个人知道,他才想起来掏出信让人家看。看信的人是一个老先生,很和善的面孔,看了信上地址,告诉他说,他堂哥所在的地方离靠山镇还有六七十里,是一个煤矿。他一听就蒙了,蹲在地上,半晌不起来。这时的他,肚腹空空,浑身无力,腿肚抽筋,不知所措。眼看天就要黑了,举目无亲,可往哪里去么,这时才感到啥是飘零。老者看出他有难处,就把他带到自己家里。老汉姓余,识文断字,当过私塾先生,现在在邮局门前支个桌子,带人写信写契约,也是打发时日。到了余先生家,他向老汉做了自我介绍,说他姓林,来自哪里等等。余先生听了他从渭南走过来的,并不感到稀奇。他说:“多啦,过去很多人都是担着担子、拖儿带女从河南一步步走着来的,恓惶很哩!尤其是民国十八年,听说沿路饿殍遍野,哀鸿遍地哩!”余先生老伴很热情,熬了玉米面糊糊,他喝了才觉得缓过来劲。余先生还拿了剃刀,给他剃了头发,显得精神多了。余先生古道热肠,晚上闲聊,得知他也是中原人,来陕西很多年了。可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在余家待了一晚上,次日便去了矿上。找到堂哥家的时候,他傻眼了,门上贴着白纸,两边贴着白纸对联。他虽不认字,但知道这是家里死了人才贴的。门锁着,问询邻居,得知嫂子已回河南去了,还得知堂哥是在矿井下出事故死的,才不过一个星期时间。他像中了冷箭的大雁,魂都往下坠,不知所措。在矿山,他无处落脚,有人要介绍他去下井,心神未定的他摇头回绝,只得又回到靠山镇。
在余先生的帮助下,在街道摆了个修鞋摊子,并且很快掌握了修鞋技能。还给他找了一间久不住人的破房子,在镇边上的一个土梁上。地方很不错,但别人都说那地方不好,不聚气而且太偏避,黑天没人敢走。对于一个无路可走的人,有那个地方,比如天堂了。而所谓的钉鞋工作,也是那个时候几乎很少有皮鞋,无非是在布鞋头上包牛皮,钉个鞋掌而已。他很勤快,闲暇时,帮余先生家里种几分菜地,还去给人帮忙垒墙盖房子。很快就有了人缘,谁家有事,都少不了叫他,他也舍得出力。他像沙漠里的骆驼刺一样,只要有一点雨露,便能扎根生长,这便是生命的伟大。
有一天,他在街道突然遇见了堂哥遗孀,便把她接到家里,特地买了二斤肉,并喊来余先生老两口。得知她要去矿上,把家里东西买了,回老家去。听她凄凄切切的诉说,余先生两口也的长吁短叹的。她生的白净,身材苗条,五官端正,长胳膊长腿的。余大娘看她抹泪,很心酸,再看看满堂,觉得他两个很般配,于是就有心要促成他们。她先是将老汉跟满堂叫出去,说了想法,老余很赞同。可满堂却支支吾吾,半晌不说话。余大娘看出他的纠结在哪,就开导他说:“现在是新社会了,不兴过去那老一套了。再说了,河水拐个弯,还是朝大海里流,总不能就不流了吧?我看是好事,这是咋说的……嗯,胜造七级浮屠,是不是老头子?我看行行行,一万个行哩,他俩有夫妻相,日子会过好的!”余先生乐得合不拢嘴。就这么,林满堂有家了,镇里很多人来祝福,他们也算在靠山镇落住脚了。她姓王名翠妮,说话和气,待人接物,有礼有节,还做的一手好女工。事实证明了余大娘之前的箴言,他俩可谓是模范夫妻。一年四季,无论风里雨里,王翠妮都会把饭送到跟余先生一起摆摊的摊位跟,大多连余先生的饭也有了,两家人很和睦,互帮互助。王翠妮的行为赢得镇子里老老少少的赞誉,都很尊敬她,见了她,不是喊嫂子便是叫阿姨,年长的亲切的称她为“满堂家的”。可是,三年过去了,她的肚子没隆起;五年过去了,依然屋里还是他两口。王翠妮惭愧地对男人说:“是不是我不会生养啊?是在对不住你啊!不行了,你把我休了吧……”林满堂紧紧搂主爱妻,听着屋外的风吹雨,温柔地说道:“甭胡说了,我不相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胡言乱语,咱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再不敢胡思乱想了,啊!”王翠妮泪水涟涟,浸湿了男人胳膊,屋外雨声却哗哗地更大了。他们不会问“人世间情为何物”,只知道平安就是福,平和就是幸福。而幸福的日子,没有过多的奢望,过得似乎很快,转眼他们一起生活五年了。靠山镇也渐渐地繁华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去往山里,那里开了很多煤矿。人多了,生意也好了,情况也变化了,鞋匠成了商业系统管辖的工作人员。虽然工作环境没有变化,但毕竟是有组织的人了。满堂应余先生相邀,带了媳妇去余家吃饭。余先生是要祝贺他有了工作单位,为他高兴。两家人乐乐呵呵坐在一起,谈论这日子像芝麻开花——节节高。就连腼腆的王翠妮也破例抿了一小口西凤酒。说着说着,自然说到让他们抱个孩子的事情。那个时间把生孩子叫“抱孩子”,当然他们并没有其他意思。王翠妮红着脸说:“看了大夫,也吃了药,不见动静么。”余先生倒是开通,他说:“没啥,看谁家有多的,抱一个也行,养儿防老吗;再说了,只要教育的好,将来孝顺就行,不必计较亲生不亲生。”他们说的很投机,不在乎谁说啥,气氛很融洽。谁知却被说中了,没过几天,满堂还就真的捡了个娃。
有天夜里他去开会,散会回来时已经很晚了。他走到镇南头的土产门市部门前,听到猫叫似的声音,循声看去,借着昏暗的路灯,看见土产门市部房檐下有个竹篮,声音从哪儿出来的。他寻思,谁把篮子放在这儿做啥?就走了过去,见竹篮子盖着小褥子,从里发出的声音变成了婴儿啼哭。他就要转身走,可见四周没人,又不敢离开,怕有个啥意外了。于是就蹲在竹篮跟等篮子主人来。咋等也不见个人影,篮子里啼哭声不停点,他就好奇。解开褥子一角,果然见是个婴儿。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来,他就喊了起来。从各家各户门里出来不少人,都围过来看婴儿。有个妇女还特意地抱起婴儿检查了一遍,说:“孩子好好的,是男孩,老林,给你抱回去吧。”众人也都心热,意见一致,说得满堂心动,他真的就提上竹篮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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