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一九四九年秋,林昌永大范围免租和和大片卖地的时候,在外人看来,成天笑眯眯、见人就点头哈腰的林老爷子根本不像一个有钱有势的地主,活脱脱一个糯米老头,似乎谁都可以上前打他几拳,并且不必担心任何肢体或语言上的对抗。
那时李良开还小,隐约觉得这个七老八十的地主老爷有些奇怪,有些神秘,还有一种不可抗拒的亲和力,一点也不像个有钱人。
等到开县和平解放,林昌永的先见之明和明智之举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好处。
解放了,各地便忙着斗地主、分浮财,受尽剥削的劳苦大众都行动起来,把地主的家翻了个底儿朝天,不少恶霸级的地主还被新政权就地枪决。
在这种大背景下,林昌永这个八十出头的地主老头却没有受到实质性批斗,原因有两个:一是在开县全境解放的第二天,林永昌便公开宣布,一年前他免费租给佃户耕种的田地,无论面积大小,即日起不再归他林昌永所有,在新政府决定这些田地的归属之前,暂时由佃户们自行打理;二是至开县解放前一个月,林昌永的另一半土地已经卖出去九成半,剩下的百十亩田地,全县和平解放的第三天,他便主动写了一份报告派人送到军管委员会,说是无论是田地还是房产,他都无偿上交。如此这般,大地主林昌永便成了新政权承认的开明人士,受到了应有的礼待,其住宅和家人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冲击。
一九五一年二月,开县进行土地改革,因其他地主的检举,原本以为逃过一劫的林昌永被定性为地主恶霸,面临被枪决的厄运。但他事先得到土改工作组一位高人的指点,在土改正式开始之前广散钱财,还把家里仓库的粮食全部无偿分给附近农民,再次捞得一个开明地主的好名声。
开大会斗地主的时候,不止一次得到林昌永好处的乡亲们谁也没那么多怨气,装模装样地喊喊口号,没有人为难林昌永,甚至连抄家的步骤都省了,还联名为这个开明的地主请愿,恳请政府饶他不死。
就这样,林昌永终于换来一条活命,于一九五五年仲夏无疾而终。
对生死,林昌永看得很淡,他曾在林平运和李良开面前讲,生死由天,不要强求,老天不让你活一百岁,你指定活不过九十九;老天让你今晚死,你指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人可以跟天斗跟地斗跟人斗,但不能跟命斗,更不能跟时间斗,该死的时候一定会死,谁也逃不过。
临去世前几分钟,林昌永异常清醒,他把其他家人都赶出去,把林平运一个人留在卧室里,交给孙子一张纸条,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土改结束后,林昌永按照事先约定找到工作组那位高人,把多年积攒、提前隐藏下来的两大箱金银财宝交给他,一箱作为感谢,一箱委托暂存,约好由林昌永指定的后人前去认领。
听到这个秘密,时年十一岁的林平运惊呆了,但他没有忘记问爷爷:“他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我怎么去找他?”
此时,林昌永已油尽灯枯:“……他是上海人……来的那年五十一岁,他叫纪德……”话还没说完,林昌永就断了气。
爷爷去世后,林平运把这个秘密珍藏在心里,连父母都没告诉。
三年后,在当兵无望、考学无门的情况下,因地主之孙而饱受歧视的林平运离家出走,一个人辗转到了上海郊区,改名陆平远,自称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一边干零活挣钱养活自己,一边伺机寻找那个帮爷爷捡回一条命的高人。
陆平远在郊区砖厂干了三年,还修过自行车,捡过破烂,受尽了白眼。十九岁那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上海永久自行车厂的一个老钳工,两人很谈得来,成为忘年交。后经这位老钳工推荐,陆平远进入这家全国知名的工厂,从学徒和临时工干起,三年后转为合同工,算是端上了铁饭碗。
人生就是这样无常,厄运当头,怎么也躲不过去;好运来了,想不转运都很难。自打认识永久厂的老钳工,陆平远的好运开始接连不断:不仅成为国营大工厂的正式工人,还意外找到了恋人。
这是一次美丽的邂逅。那是一九六六年夏日一个周末,二十二岁的陆平远闲来无事,一个人来到黄浦江边,顺着江水的流向,漫无目的地散步。
忽然间,陆平远听到一个女子尖叫声。回过头,发现一个醉汉左手正拉着一个少女的红色连衣裙不放,右手在少女胸前乱摸。少女显然被吓坏了,花容失色,浑身颤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危急局面。
陆平远也没多想,大吼一声“住手”,几个箭步冲了上去,左手一把拎住醉汉零乱的头发,右手攥指成拳,狠狠地砸向对方的头部。醉汉疼痛难忍,松开少女,撒开脚丫疯跑,瞬间便没了踪影。
这个英雄救美的经历虽然有些老套,但对于陆平远来说,而是一个极为难得的人生际遇。因为他很快了解到,少女叫纪春兰,时年二十岁,在上海百货公司上班,祖父是一个从京城退休回上海老家休养的厅级老干部,其父亲在上海轻工局工作,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中层领导。
听说少女姓纪,陆平远心里一动,继续不动声色地问着纪春兰的家里情况。当得知她的祖父叫纪德民、曾经随大军深入西南山区腹地、在川东地区搞过土改的经历时,陆平远预感他就是祖父让自己寻找的高人。
陆平远深知,这是个不能说的秘密,即便是对花一样漂亮的纪春兰,也不能吐露半个字。在黄浦江边,陆平远当即作出一个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和纪春兰谈爱恋,并以此为跳板,最终找到纪德民。
原本,纪春兰已经有男友了,也明确无误地告诉了陆平远。陆平远没管这些,有事没事就往百货公司路,今天送去一小包零食,明天带去一袋糖果,或者是一只发夹,或是一根绑头发用的彩色皮筋,反正全是女孩子喜欢的小东小西。
对曾经出手救过自己的恩人,纪春兰也不好直接拒绝与其来往,何况陆平远又是个很有分寸的年轻人,从没有过轻佻的言行,让纪春兰说不出什么。
其实,陆平远可没这么单纯,他一边和纪春兰单纯地交往着,一边暗地里跑到纪春兰男友的单位,故意散布纪春兰作风有问题、脚踏两只船的负面讯息。纪春兰的男友也是个愣头青,没作任何调查,便气冲冲地跑到百货公司大闹一场,让纪春兰很没面子,直接和他吹了灯,两人就此中止爱恋关系。
属于陆平远的机会终于来了。相救之恩加上良好的谈吐举止,纪春兰接纳了陆平远这个新恋人。两人很快进入热恋状态,一年后进入谈婚论嫁阶段。既然准备结婚,家长总是要见的。陆平远这边好说,按照他自个儿的说法,父母双亡,想见家长也见不着。纪春兰那边的情况则要复杂得多,有父母,有爷爷奶奶,还有舅舅舅妈和七大姑八大姨的,聚在一起得坐三四桌。
经过多年的历练,陆平远已不再是那个土里土气的山区地主后代,而是成为一个有着良好长相和谈吐、熟悉上海都市生活的成熟青年。在纪家组织的订亲宴上,他谦和地微笑着,不卑不亢地和每一个人打着招呼,挨个敬酒致意,大大方方地回答众人的每一个问题。
陆平远的表现,让纪春兰的父母很满意,爷爷纪德民也相中了这个来自川东开县的小伙子。那可是自己短暂工作过的地方,也是通过土改让自己深得上司好评的地方,更是自己一步步干到北京的重要中转地,说开县是自己的福地,一点也不夸张。看到来自福地的年轻人,他当然觉得异常亲切。
更让纪德民欣喜不已的是,陆平远这个年轻人会玩纸牌,尤其是川渝一带流行多年的斗地主,玩得特别精。而纪德民刚好喜欢斗地主,并且瘾头很大,一有机会就要摸上几把,没完没了,乐此不疲。
陆平远抓住这个机会,一有空就往纪家跑,拉着纪春兰,昏天黑地陪纪德民斗地主,并且想赢就赢,想输就输,把纪德民哄得相当高兴,直说这孩子聪明、有孝心,值得宝贝孙女托付终身。
有了老爷子的首肯,陆平远顺利和纪春兰结了婚,生了儿子,个人事业也顺风顺水起来,先是从普通工人提为干部,后调入上海市轻工局,一直干到副局级调研员位置上,二零零四年顺利退休。
陆平远是个务实的人,自打和纪春兰结婚,从没在纪德民面前提起过自己的真实身份,即便是在确认纪德民就是爷爷口中的那个高人之后,他也没有说出实情,更没有找纪德民要什么金银珠宝,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一样。
退休后,陆平远回了一趟老家,除了四个姑姑的部分后人,其他亲人早已杳无音讯。好在李良开这个儿时伙伴还活着,两人还能说说当年的乐事趣事糗事。
见面那天,两个儿时最要好的伙伴都很激动,抱头痛哭,老泪纵横。
李良开使劲拍打着陆平远的肩膀:“你个大脑壳,老不死的,怎么还活着啊?还改了名?因为啥啊?”
陆平远则朝着李良开的胸脯擂了一拳:“你个长麻杆,还这么瘦?你都没死,我怎么好意思先走?改名字咋了?不就是个符号嘛,只要你愿意,你改成阿猫阿狗都行。告诉你,我这名可是改不回去了,一改,连退休工资都没处领了。就这么着吧,反正啥也耽误不了。”期间,李良开和陆平远互留了联系方式,约定一有机会,他一定到上海去看看。定下从深圳到上海的行程后,李良开给陆平远打了个电话,让他来火车站接自己。
二零一三年九月二十日八时许,李良开乘坐的特快列车驶入上海南站。十多分钟后,两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久久没有松开。
【桐言无忌】
要么说凡事都不能盖棺定论呢!林昌永就是地主中的“精锐”,不但有先见之明,而且聪明善良,并且善始善终。
“土改结束后,林昌永按照事先约定找到工作组那位高人,把多年积攒、提前隐藏下来的两大箱金银财宝交给他,一箱作为感谢,一箱委托暂存,约好由林昌永指定的后人前去认领。”可能林昌永永远也不会想到他的临终秘密会给孙子林平运带来人生上的大转折。林平运继承了爷爷的聪明才智,稍作伎俩就导致了纪春兰和男友的分道扬镳。
要么说睿智莫若你呢!“擒贼先擒王”,也许用在此处并不恰当,但是套用在你林平运想要取悦纪春兰一事上恰如其分。“陆平远这个年轻人会玩纸牌,尤其是川渝一带流行多年的斗地主,玩得特别精。而纪德民刚好喜欢斗地主,并且瘾头很大,一有机会就要摸上几把,没完没了,乐此不疲。陆平远抓住这个机会,一有空就往纪家跑,拉着纪春兰,昏天黑地陪纪德民斗地主,并且想赢就赢,想输就输,把纪德民哄得相当高兴,直说这孩子聪明、有孝心,值得宝贝孙女托付终身。”林平运深知,抓住恩人纪德民老爷子的喜欢,那么迎娶纪春兰之事就会事半功倍!
种下善因,必得善果。林平运经过自己的打拼和锤炼,最终达成夙愿,与纪春兰喜结连理,之后一顺百顺。“陆平远顺利和纪春兰结了婚,生了儿子,个人事业也顺风顺水起来,先是从普通工人提为干部,后调入上海市轻工局,一直干到副局级调研员位置上,二零零四年顺利退休。”这林平运也的确是一位城府之深到极点的人,直至退休始终未说出当年的秘密。
所以说,福兮祸所兮,祸兮福所倚!正如《易经》有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