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果然央视网的编辑们也坐不住了,发表题为“绝望的“文盲”,能演好戏吗?”的文章。起因是某当红艺人,在宣传路演中,对记者的提问,或于不屑,或于不知,回答确乎是显得有那么些“文盲”。其他官媒也接连发声“坚守艺术理想,不断提高学养,涵养,修养...”对于官媒的这类宏大叙事,我既赞同,又保留意见。一个个体,为何会兴师动众,竟引得央妈已然顾不得威严,而谆谆教诲?显然他不是个例,他是现象。
所谓现象,即从总体打量,整个社会的价值倾向。且看网络文学中,比比皆在的爽文修仙穿越,起一惊厥的书名,配一副唯美俊逸的封面,主角就开始打怪升级之路,要么就怀抱绝世美女或坐拥天下财富;音乐视听里,俯拾皆是的粗糙陈词滥调。或曰“我们一起学猫叫”,或曰“燃烧我的卡路里”,短视频里几天一更新的热门歌曲,正如新雪覆盖旧雪,旧雪慢慢的变质腐烂;电影视剧下,又臭又长的劣质低能剧”,先不论“手撕鬼子”,“裤裆藏雷”这种虚假又荒谬的抗战神剧。各类仙侠玄幻,三句话能说清楚的事情非得弄成三集,一见钟情的爱情偏要整成七角恋八角恋。优秀作品,可谓凤毛麟角
故而不论情愿与否,都不得不承认,我们当下的文化环境都在追求高效率低成本,充斥裹挟着功利性,一致性与可预测性。所谓功利性,即只以金钱为最终目标,至于品质与道德亦只服务于金钱。一致性与可预测性,指艺术作品统一,内容相近。人员只需服从听命。风险小,可控性又强。创新的成本和代价很高,比如投资一部剧,若不过审,则会遭受损失。所以踩前人踩过的路,稍加改动,便又是一部新剧。例如前几年横空出世的反腐政剧《人民的名义》一经播出广受好评,而后各种“名义”便纷至沓来。因有人已吃了第一只螃蟹,旁人只要耐心观察,只要抄袭模仿,便不至于吃了壳,崩了牙。
这种文化思潮,恰如一间大型工厂,他们把文学,音乐,影视分门别类,归类的艺术作品都有固定的材源配料,生产程序,运作时间,随后一道道制式化,模块化,批量化的成品稍加改动便大量投入市场。成本小,效率高。若有一个新颖的产品过了审,又获得市场认可,大批的同质化产品便鱼贯而入。少了时间的打磨,少了灵魂的注入,这的确是工业品,而非艺术品
你以为只有艺术作品是工厂的产物吗?再回头看文头提到的某当红艺人,据我所知,他也曾参加过韩国的男团。韩国的艺人公司,每年训练大批的培生,又推出大量的艺人。他们各个容貌俊秀,妆容精美,能歌善舞,他们动作一致,形态统一。公司根据市场的反应,不断的调整培训的内容,加以改动,以迎合市场。他们以高效的,低成本的方式,生产着“艺人”
你又以为这只有艺人在“批量生产”吗?再看市面上那些大受欢迎的“21 天教你学会......”,“1 个小时带你认识......”,甚至还有“懂得这几个道理,将丰足你一生”,他们都在告诉你,成功是可以复制的,优秀是可以复制的,人生是可以复制的,复制粘贴,复制粘贴,复制粘贴........所以难道我们不是在模块化,制式化和批量化的工业产物吗?
工业化后,物质资源极大丰富,生活水平极大提高,但我们似乎也在不断的被“工业化”。而这种现象不仅仅是中国,全世界都深受其扰。例如在艾里克.施洛瑟的《快餐王国》中就提到,快餐无疑是工业化产品中最具代表性的食品,以其高效率低成本,标准化,制式化,批量化的特点,淘汰了那些人工成本高,耗时又昂贵的家庭作坊。最早工业化的美国以麦当劳等快餐巨头为首在全世界扩张连锁店,同时带来的,还有一整套从源头到餐桌的工业体系以及其背后的快餐文化。这些“文化”并没有排异反应,更是在各个工业化国家内生根发芽。
汉堡快餐的恶之花,也逐渐浮现,作者艾里克.施洛瑟在书中写到,追求盈利的企业家不仅为了高效低成本压榨工人的剩余价值,还出现了食品安全的种种问题。另外快餐汉堡可乐不但营养结构单一,同时还造成许多健康问题,“一半以上的美国成年人和 1/4 的美国孩子都肥胖或超重”。这不正如当下的工业艺术作品,“吃”着爽文,“啃”着神剧,一时的心旷神怡后,也造成了灵魂的空洞,当空洞成为常态,空洞也已被空洞填满。
作家梁晓声在其《论中国女性》中对快餐文化这样写道“快餐文化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化特征。 不同的是,有些国家的新人,所遗传了的基因是人文的,故虽然同样消费着快餐文化,但基因并不会被快餐文化异化。而在我们的国度,快餐文化直接便是文化基因。 ”换句话说,当代中国人,除了快餐文化便没有文化了。
中国当下却是笼罩在快餐文化的铁幕之下,快餐文化也无比之美妙的契合社会主义。即从上到下,从下到上都无比享受。制度层面,快餐文化要求一致性——即消除地区差异,各店制度统一,模式统一,由中央统一指导管理。同时又具有服从性(可控)。例如,麦当劳奠基人之一Ray Kroc 就曾说“我们将从中挑出听话(conformists)的人,组织不必信任个人,而个人务必信任组织”。在当下中国,实在是某种政治和经济选择的必然结果。这么看来,快餐文化与社会主义,本质理念是一致的,说除了快餐文化便没文化了,也就不足为奇了。(谨慎)
这么一来,快餐文化便是社会现象,文化若成为社会现象,社会便具有了惯性。就像某个人习惯喝可乐解渴,若饮水,便觉寡淡乏味,则他的血液里也差不多流淌着可乐成分的文化血浆。倘社会都习惯用可乐解渴,则可乐便成为了水。所以当苛责某个人是“绝对的文盲”时,我们便以将自己置于快餐文化之消费的“上帝”,对某件商品品头论足。殊不知,我们也将被送到文化的运输带上,等待下一位“上帝”的享用。
二
我曾以为,经济发展是文化滋生的土壤。我见识到香港从 80 年代,90 年代蓬勃发展的文化艺术产业,那些年我们耳熟能详的歌手,家喻户晓的影星,无不伴随我的童年。又经历过台湾经济高潮期的青春偶像剧,还能忆起跟表妹两人搬个小板凳,坐在电视机前看《流星花园》的场景。然而 2010 年后当香港奇迹终结,台湾经济没落的时候,风水轮流转,大陆经济已然腾飞,城镇建设,乡村工程一派欣欣向荣。直应了“人民又盼头,祖国又希望”。
中国人民经济上真的站起来了,我想怎么着我们的文化产业应该兴起了吧。吃饱穿暖有工作,人民真的会追求智性生活吧。但直到今天,我们的文化输出依然处于弱势,我们输出社会主义吗?那是人西方政客不要的。我们输出快餐文化吗?那是美国带给我们的。我们还能输出什么?哦,对了,输出孔孟老庄
当雅典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时候,我们有孔孟老庄。当西方有卢梭,亚当斯密,马克思的时候,我们有孔孟老庄。是的,你可能会举出朱熹,王阳明之类的哲学家,但本质上来说,他们是大儒,核心还是儒家思想。当然,我也很喜欢孔孟老庄,但我更热爱那个时代,那个诸子百家,千花争艳的时代,那个不仅有孔孟老庄,还有墨朱法名的时代,那个重侠义(契约)而轻王权的时代,又是奠基中国传统文化底蕴的时代。但是若只说中华千年历史文化的巅峰只有春秋,这又是绝不公平的。中期有宋朝,近期有民国。
宋史专家邓广铭称在整个两千多年中华古代文明史上“即空前绝后也无与伦比的”物质成就与精神文明进步的“最高峰”,称宋代为中华历史上“最好的时代”达到中华文化有史以来的“最高峰”,又有一些中国学者认为,宋帝国“已经走到现代世界的门口”,昭示着,资本主义经济,启蒙开明的统治治理,高度城市化(城市化水平达到 20%-30%)、文化繁荣、以及科技革命等。单论文化,王飞凌《中华秩序》中写到“中华美术,至于宋代到达顶峰”而其“文学作品涌现,绘画音乐雕塑发达”。
再看民国,无论这个时期被我们的历史教科书描述的多么悲惨,事实上在战争方面,却是悲惨,对此我是抱以深切的同情和悲怆之心。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中国近现代国学大师,哲学大师,艺术大师大都诞生在这个时代。更于文化方面来说,是诸多现代汉语文化的根源或是奠基。
为什么这三个时期,成为了中国历史上文化大爆发时期?再此,我愿引用汪曾祺在其散文《新校舍》中的原文,以释一二:
“有一位曾在联大任教的作家教授在美国讲学。美国人问他:西南联大八年,设备条件那样差,教授、学生生活那样苦,为什么能出那样多的人才?——有一个专门研究联大校史的美国教授以为联大八年,出的人才比北大、清华、南开三十年出的人才都多。为什么?这位作家回答了两个字:自由。”
是的,便是自由。人身自由,经济自由。但文化自由?(在这我并不去讨论自由的边界,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还是愿举威廉·夏伊勒在《第三帝国的兴亡》中的反例以释二三:
“成千上万名学生举着火炬,游行到了柏林大学对面的菩提树下大街的一个广场......最后一共焚毁了大约 20000 册书”“禁止千百种书籍在书店出售或在图书馆流通,禁止许多种新书的出版,而且还有任何现代西方国家都没有经历过的那么大规模的文化管制”我在这里并不想简单的讨论管制“好”与“不好”。若你们认为应该管制,我也举双手同意,我投降,我同意。但我只是想说明一点,即艺术文化创作,需要自由的土壤。
再说西南联大教授只将人才辈出,文化繁荣归因于“自由”,我也不全然同意。我记得在汪曾祺的小说中,提到了他的舍友,一位河南人。只身挑担,步行从河南走到昆明联大求学。难以想象,没有火车汽车甚至没有像样的道路,他的内心是究竟渴望什么?那些西南联大的学生们在艰苦的条件下又渴望什么?宋朝的那些士大夫们整天与皇帝吵吵嚷嚷的,他们在渴望什么?又说孔子那三千门徒追随孔子一生,他们又在渴望着什么呢?
笛卡尔说:“我的努力求学没有得到别的好处,只不过是愈来愈发觉自己的无知”,即我求学,只为求知。一个人即便过着无限自由的生活,但若无求知欲,文化的繁荣便无从谈起了。但,我始终认为,求知欲和性欲一样是自发的,就像每个人生来都对头顶的星空产生过无限的好奇和问题。
如果说面对当下贫瘠的文化,若还有什么能够自我拯救的这空洞的灵魂,便是唤醒求知欲,求知欲又可称为好奇心。艾里克.施洛瑟也书中提到,面对快餐文化,最佳的方式,不要人云亦云,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做自己感兴趣的事,走自己的路。
回到开头官媒批评,至少又一点我是认可的。对抗快餐文化,人是需要求知的,用真正的知识来填补空洞。但我又不认为需要去告诉某个人应该怎样做,应该怎么学,学什么。因为人本身便是有求知欲的,无需多言,个人自会行动。重要的是,还是要好好思考,应该如何提供一个文化自由的土壤,我觉得这才是当务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