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失格？不咬文嚼字扯定义，说件最近发生的小事。
从兵团返城四五十年间，没回过农场。但去过一次开山组。
开山组，是原南京军区安徽省建设兵团二师五团在怀远县荆山的一个采石场。距五团场部有80华里（约40公里）。是兵团外驻单位。名为组，编制为排。所采石料供农场基建用。杂家下放五团时被分配到那里，做了三年知青采石工。
那次去开山组，是回城数年后。工作单位组织春游，去怀远县白乳泉。白乳泉在荆山北麓，开山组在荆山东侧。翻个山脊背就是。当年在开山组，周日歇工想去县城转转，为省路，就翻个坡，经白乳泉小道下山。往来无计次数。彼时的白乳泉，就是个小石坑。坑若石臼。臼深二尺。水浅三五瓢，溺溺犹潺潺。自被人识，常年不竭。坑边竖有石碑。斑驳石面上刻着白乳泉。碑顶盖有小凉亭，已被文革砸成残垣破瓦。支离狼藉一片，从未觉得它是个景点。
修复后的白乳泉，有点古迹的样子了。还竖了扇简介廊牌。小青年们玩的尽兴，我借机翻坡去背面看看。试着寻找当年的开山组还在不在。果然都撤了。曾经住过的几排宿舍房还杵在那里。影影绰绰有人进出。据说是被山下的新昌村给收了。物是人非，免不了一番怅然。当下心里默念了两句：
青春挥洒地
芳华逝此乡
人生最无羁的年华，被圈在了这片山凹里。心境是极其复杂的。
对农场的情愫也一样。返城几十年没回去看，没什么特别原因。只是没动过想去一趟的念头。退休后，不乏老知青搭伴结伙重访旧地，也未曾激发出那份意欲。直觉上料定：她们到了原地，与我看开山组老石场的心绪，难出其右。常窃以为：不论何种缘由的故迹重谒，不二的心念都是怀旧。知青的旧，怎么怀？多年来，一直是我对知青题材文学作品的思考。此前在《知青斯氏人格简析》中有阐述：文革结束后的五十年里，不论政治历史，抑或文学哲学心理学，包括等等社会行为学在内，没见有谁阐释清楚：知青的旧，应该怎么怀。
与之相应的个人观点是：不管怎么怀，知青的旧，都不能怀出一个“青春无悔”来。依如知青子女所言：指个地儿，叫你们去那边呆着，你们就乖乖地去了。还不敢不去——对这类性质的人生境遇，能煞有介事深情款款地喊出“无悔”，正常人无法理解这种信誓旦旦出自怎样的心理逻辑。只能听专业《精神学》学者给出解析答案。非专业的外行会用正常的人格反应作比较。个人以为：它应该属于斯氏人格之外的另一种类型人格。
不理解，没有褒贬之意。黑格尔说：存在，必有其缘由。只是同为知青，每听“无悔论”，会引发对“缘由”“存在”的思考。试想：人早逃之夭夭，嘴里还铮铮铿锵——什么缘由构成了这种言行不一的人格？杂家也不是学《精神学》的。但会觉得它是值得思考的。
日前在知青群里，原同一连队的知青老战友晒她们去农场的视频。看到已不是当年如花似玉容颜的兄弟姐妹，心里自然也是一番感慨。随拈一首无题：
古稀谒旧园
扪心思当年
犹记来去路
一步一趋难
此时念彼时
半生悟半禅
他乡作故乡
相视两无言
与邂逅开山组老石坑一样，触及到知青年代的思絮，很难生起激情四射的心絮。不否定知青中会有与之相反的“无悔”心情。一起做知青时，不同人等就有不同的表现。文革结束后，彼时“不同的表现者”因历史陡转，多会被众知青用“人品”定义：人品好或人品坏。个人不太赞成对从那时的人和事贴标签。无论其当下有怎样出格的做派，他（她）们都属于“叫他（她）去那边呆着，就得乖乖去”的一分子。在无望的日子里企图有望的生存，做过一些瞠目结舌的事，是可以理解的。人都有动物挣扎本能。为什么要去那个“无望的环境”，应是根源的思考。而时过境迁物非人非了，还喊“无悔”，不明就里之余就更具思考价值了。最不可思议的是：当年曾风光无限的知青喊“无悔”，情有可原。或因意犹未尽沾沾自喜。一些在彼时始终是缩卵（上海方言：怂包窝囊废）的角色也有在喊，就匪夷所思了。
说话到了中午。知青战友忽来电话。说农场场长闻讯她们去，亲自出面接待。就已知的过往信息，有知青回访农场，现任场领导都会接待。感动之下，她们决定做面锦旗表示谢意。旗上题什么字，群策群议间，没找到贴切的词。便有人提议：“找李尔。让李尔给出个句子”。殊不知这一下，她们找错了对象。摆弄知青话题，我自知自己是有“反骨”的人。惯性意识说不了“好听”的话。接到电话的第一反应，就是早年回访开山组的句子：
青春挥洒地
芳华逝此乡
显然这词不能给她们。星转斗移，这把年纪了去看看老农场，场领导出面接待，出这词儿自是不着调的。而电话那边却追的急：快点！（感觉她们是在场部附近的锦旗制作店里。而场领导则在不远处的饭店安排好接风宴席等待各位）便顺手删了下句，改为：
青春挥洒地
芳华不曾悔
场方行地主之谊，你送旗表达致意，给人家面子，应是题词的主题。把“无悔”放进去，应该都照顾到了。发过去后，便觉题辞格律是不工整的。上下句也不对仗。速改：
重访青春挥洒地
无悔芳华留此乡
虽有雕刻痕迹，句式是勉强可行了。正端详间，电话那头告知：锦旗做好了。
顿觉遗憾。做进旗子的那两句，四六不上线，实则是个败笔。
说起来时下的锦旗题字，没那么多讲究了。印上“感谢拾金不昧”之类的大白话也照样呈送。若不作严谨的文学专业计较，题词语意上没啥问题。但辞句格律不工整，自己心里过不去。人家那么信任你，你竟出了个失格的句子。自觉汗颜无地。我知道做锦旗的战友对当年做知青的感受与我不悖：插一天秧，感觉腰快累断了。回到宿舍就地一躺，恨不得不再起来。——旗上写啥，有个意思就行。就此，也觉得对不起人家。
文学常识：锦旗上就算题大白话，亦谓锦辞；若用骈俪句，你就得工整对仗。否则就是失格的。此即开篇所问的“何谓失格”的注解。
对应上述所例，什么是失格的知青人格？再举个眼下时事例子：
刚被罢免的韩国总统尹锡悦，正被彼国司法继续追诉内乱罪。内乱罪属涉嫌“颠覆国家宪政的行为”。不是一般小老百姓能犯的罪。说白了，是统治阶层的“贵族罪”。一旦罪成，尹氏能判什么刑，放一边。与他一起兴风作浪的各层级官僚如何制裁，也放一边。要说的是：尹氏王朝的“紧急戒严”——指令国民呆着别动（一边呆着）的“圣旨”会被彻底否定。且会被罪锁加身。这期间所有拥戴尹氏的人和事，无疑都是非法或有罪的。一国司法判定的事，与政党主张无关，与百姓政见无涉。它是罪。法槌落定，谁喊“无悔”，罪加一等。是庶民皆知的常识。
尹氏的内乱罪还在司法进行中。我国被确定为内乱的时期，却是红头文件白纸黑字盖着国印尘埃落定的。1981年6月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指出：“‘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在时间界限上明确认定：“１９６６年５月至１９７６年１０月的‘文化大革命’，使党、国家和人民遭到建国以来最严重的挫折和损失。”
《决议》对文革明确无误地定性为内乱，意味着在那10年里的所有决策，和因彼决策所呈现的举国国情，都是被否定的。自然包括上山下乡。对个人而言，在这期间所有“与时俱进”的表现，是怎样的性质，不言自明。但可以明言的是：《决议》都表明当朝“悔”了，你还喊着“无悔”，是不是四六不上线？
赋诗填词不工整，文学专业叫失格；为人四六不上线也叫失格，不跑题吧？但知青中的四六不上线，没那么简单。格是什么？是准则。于公，叫法；于私，叫品。争品高低，可各持己见。于法相悖，足可见做人的基本常识都不具备。所以对后者，完全可以断言：跟他们谈政治历史，搞笑的是你；与他们论文学哲学心理学，失格的又是你。
四六不上线，是北方俚语。也叫不着四六。上海话叫寿头戆犊阿缺西。北京话叫二逼，东北话叫彪子。而知青的孩子们呢？叫此类父母是无脑瓜农。你说我们这代知青，怎么就弄成了这么个倒三不着两的德性呢？DeepSeek没答案。很有探究的空间。
五团采石场，隔淮河与涂山相望。马甲去开山组探望我时，被眼前山水惊住了。放声吟诵：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我自去山上报到，到离开开山组，三年间从没有过他那个穷酸兴致。我清楚我与马甲的触景生情不对调调，与荆涂二山的景色，没有关系。
写在2025年五四青年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