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一个早晨

             《一个早晨》

                文|安阿稳

早晨六点。客厅的灯亮着,厨房里正冒着热气腾腾的小米粥,煮蛋器里的鸡蛋听得出水翻滚。
铭铭翻身摸了摸手机,闹钟还没有响。她继续把被子拉到头顶,这样的时刻总是在她的生活中覆盖这的,不到最后一刻,即便到了最后一刻,一般来说,她也是不太愿意早起的。

起床只是她所有拖延中的一件,从这一刻开始,将开始她一天的拖延。

客厅里有翻书的声音,她喜欢这样的早晨,带着些难以名状的安全感。尽管第一天在这里过夜。也是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去一张陌生的地方过夜。

和昨晚上说好的一样,她们准时在七点半出了门。

在拥挤狭窄的小电梯,铭铭看小阳。
小阳的黑眼圈铭铭看了又看,她的脸上有一些与年龄不太相符的黑斑。
电梯很快就到,小阳领着铭铭穿过小区,去公交站,十五站公交后又换乘了地铁。

铭铭跟在小阳的身后,她觉得这俨然另一个城市,一点都不像北京,铭铭说的是人的精神状态,人们好像带着一种闲散的幸福感,在北京的任何地方都不太一样,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北京,它们只是共同拥有一个名字。

勉强挤上公交车,铭铭把小阳让到她的前面,扶手被好几个人握着。后面有个要抓点扶手推搡铭铭的人,要不是前面站着小阳,她就让了,她到不是担心小阳,只是是小阳的包是不能出任何问题的。

售票员高声提醒希望有人能给孕妇让座,声音里带着祈求,但那祈求里没有丝毫柔然,非但不柔,还夹杂着浓浓强硬的批判。

小阳对这样的情景习以为常,而铭铭,她总是希望能不是这样。很多事情,铭铭不知道怎样好,但是,起码,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基本成了他判断一件事情的标准。

孕妇最终获得一个座位,是年老的女老人让的,小伙子们都带着耳机,车内发生的一切好像和他们都没有什么关系。无论是不是听的见,他们最终的行为是没有任何行为。

孕妇坐下后看到是老人让的坐,她歉意地站了起来。
老人向她摆手。
售票员才看到这站着的是位颤颤巍巍的老人,她开始喊,哪位乘客少坐会,给老人让个座,谢谢您。售票员喊的话,好像是飘在空中的,不针对车里的任何人。好像结果也不是那么重要,她只是喊出来,至于发生的结果,她没有预期。

站着的乘客都如站针毡,四下里看望,希望能有人站起来。
小阳艰难地在人群里搜寻,她看很少的年轻人坐在车上,大部分是老人,在早晨,老人们要出门,小阳看着周围的一切,好像看到了昨天从柜子里掉出来的那些日记和信件。她把把从后背放到胸前。眼里尽是失眠的困倦。

铭铭的目光始终落在售票员的脸上,她的音量没有一丝改变,还是重复第喊开始的那句她重复了无数遍的话,希望有人能给那个老人让座。

老人最终获得座位是什么时候,铭铭和小阳都没太注意。她们都在留意售票员,售票员还要留意看一大波人下车,一打波人上车。

这件事情显然无法激起她们的思考,她们都有着无比重要的事情。
小阳要思考即将到来的婚姻大事,这件事情是如何苦恼她,她都没仔细去想了,好像有一些乱嘛,又好像有一些头绪。

她昨天给铭铭讲的,只是九牛一毛。
尽管铭铭已经显然被颠覆了。

把一整包现金从小阳的住处送指定地点,铭铭的任务就完成了。

铭铭来不及有过多思考,下午要见一个当事人。这是她做实习律师以来最大标的的案子。
小阳和铭铭告别的时候,她们有些不舍,但是她们没有拥抱,简单地说,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在北京,一个人和一个人的距离真的很遥远。
但是小阳和铭铭,从来被有感到她们的距离遥远过。

不像那些好姐妹,她们从来不称呼对方为亲爱的,也不会老远就来拥抱,甚至小阳在做饭的时候,都不肯让铭铭剥蒜。

铭铭只是一直在吃东西,瓜子,水果,薯片,鱼干,和别的零食。

告别的时候,小阳像抚摸自己的小猫一样,轻轻地摸了两下铭铭的臂弯到袖子。
然后各自消失在地铁的另一边。
铭铭转过去看小阳,她背着那么大一个双肩包,就这样来来回回在地铁里公交上穿行。

小阳并没有告诉铭铭她的包里有钱,有没说叫铭铭过来是做什么的,只说老家寄来一些特产,让她尝尝。

而铭铭,实在往小阳书包里放丝巾的时候发现的。

2
铭铭没有直接回律所,下午要见的当事人约了她在朝阳大悦城的一家咖啡馆,她想先去里面坐坐。
她总是对新环境产生不些不适应。
八点半,铭铭到达。
还没有开门。
她从来没有这么早去过商场。她想也许九点就开了,她走到地面。
无目的地走走,半小时,就当是散步。
铭铭觉得散步能给自己的养分,几乎已经超过了食物。
散步的时候她想给小阳打个电话,问问那带钱得事情,但是她忍住了,她觉得朋友之间也是要有秘密的。尤其是和钱有关的更是。

溜达半小时,商场的门并没有开。
走了一圈又一圈,她把自己模拟得像个赶路的人,从一个地铁口穿到另一个地铁口,来来回回的穿行中,她突然想,那个看地铁监控录像的人会怎么看,会认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时间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当铭铭路过地铁保洁,她问阿姨你知道这个门几点开吗。
阿姨说早着呢,十点。
十点,意味着还有一个小时。
铭铭放弃了在地铁里等待,她从任意一个出口里出来。穿过一些凌乱的早餐摊位。走向一个她完全不知道的地方。
她逆行在人潮里,她羞于看别人的眼睛,幸好没有迎面而来的目光。
这也是她喜欢北京的原因,没有人有时间多看谁一眼。

铭铭走到了一个公交站,她像在找路的人一样看了看站牌,然后继续往前走。
她怕被人知道自己此时其实并没有目标,这个时候,在这被重要的时刻,大家争分夺秒的时刻,她竟然只是随便走走,等待十点的到来,随便走走也不该走在这条路上,这不是一条散步的路。她甚至无法和迎面而来的人群做很好的避让。

她的心里没有想当事人,也没有想案子,她所有的案子都是清晰明了的,证据法条条和材料在她看来,这些都简单至极。她从来没有为工作上的事情花费太大的力气,无论别人和她说什么案例,她总能迅速地把答案说出来。

她对典型和疑难案例都能差不多倒背如流了,这些极小的事情,根本难不到她。
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是一个不会被难到的人,她只是不被工作难到而已。

这不是铭铭思维有多敏捷,这是专注带来的。
她感谢专注,让她成为一个这样的自己。有资格走在这被雾霾笼罩的城市,她从来没有为这个能走到更远的地方去而担心。
也不为这座城市的未来担忧,她知道有无数的人正在为能把这座城市或国家建设得更好而努力。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她没有资格说建设或者贡献。
她不想做一个无私奉献的人,她觉得和个观念是非人类的。

铭铭在想的事情是,小阳。
小阳是她五年前认识的朋友,在这个城市里,少有的。
她们很少一起吃饭,一年有时候才一次。
这一次见小阳,就是今年的第一次。

她总能想起,第一次见小阳的那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她的发型、着装和言谈。她们谈论的事情越来越多,可铭铭觉得,小阳总是带着很大的悲情色彩而又果敢的人。

铭铭穿过一个小道,小道两旁是正在打花苞的桃树,北京的三月中旬,就是这个样子。但是铭铭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这条小路上的一切事物。
她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小阳说的那些信件和日记上,以及那个背包。

她希望小阳能和他幸福地生活下去,铭铭总觉得小阳是脆弱的。她第一次失恋到现在两年多,但是铭铭没有具体问为什么。小阳简单地讲了一下,总之,是遇人不淑。
总之,是散了。
所以,昨晚小阳跟铭铭说,你也要加油。
铭铭也不为自己的未来担忧,她清楚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子。

铭铭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小阳就把和他的事情从头到尾巴给铭铭讲了一遍。
小阳讲得认真,具体到细节。
铭铭总有些担忧,她担心的事情总是会发生,好的事情,被她期待的事情也总是会发生。所以,有时候,当她担忧一件不太好的事情,她总会期待一件好的事情来抵消,如果期待得强列,这件事情就会成功。

所以,和小阳告别后,铭铭开始期待。
所有被期待的事情都好起来。

出门的时候,小阳给了铭铭一个牛奶,铭铭放进了包里。
她意识到左肩有些倾斜的时候,才发现牛奶已经有一部分洒在了包的内侧,粘在她收音机上。
她像老人一样,有个砖块一样的收音机。她喜欢收音机,收音机带着它认识这个世界,很多时候,也认识自己。
有匆匆的行人也看她,毕竟,没有人像她这样穿着长大衣,背这样的包走到这条小路上来,从来没有过。
有孩子突然冒出来,又有一个孩子冒出来。
铭铭才知道,要到达那边去,得路过的这条小道是中间,是个废弃的地基,这里住着这个城市最集中的流浪人。

孩子,老人,男人,女人。

他们探出头来看她。
有孩子喊,李德,你昨天才说,今天你老婆就来找你了。
一个脏兮兮的男人跑出来,又很失望地回去了。
铭铭听到里面发生的一切,那些激动的对话和语气。他都想去看看这个流浪住所里都住着些什么样的人。

一个中年男人拦住了铭铭的去路,说记者小姐,你是来采访我们的吧,请你不要采访好吗。我们就喜欢这里,你千万不要报道,报道了我们就不能呆在这里了。

3
铭铭不理解的事情是,他见得当事人,就是在小道边上出来的李德,可是他的打扮,俨然一个成功商人,他说话的样子和口气没有一点不像个著名企业家。
在谈到的是诉讼还是和解的问题上,专业,有底气。
铭铭想为什么他要住在那个地方,真的很不错吗。
当然,这个时候,铭铭还不知道,他就是李德。
是在分别的时候,李德告诉铭铭,我早上已经见过你。

所有人都以为铭铭会接这个案子,但是铭铭没有。
她像拒绝所有追求者一样拒绝了李德这个有着丰厚报酬的案子。

4
在过哪条小道的时候,铭铭从口袋里掏出一起枚硬币,这是她从小阳家的桌子上随手拿的,小阳,买菜回来找的五毛硬币,橙黄色,这是唯一个颜色不一样的硬币。
像电影里做艰难抉择的人一样,铭铭把硬币抛到空中,但她没有接住,所以,钱顺着路一直滚,知道被跑出来的小孩捡到。
直到李德蓬头垢面地走出来。
那个时候的李德和铭铭眼前的李德,天壤之别。
这显然是有意而为,他在隐藏什么信息铭铭并不确定,确定的是,他隐藏的那部分,很重要。
至于有多重要,铭铭不知道,仅仅是自觉,但自觉也总能救她,所以,这次她毅然拒绝这个大案子。

5铭铭推门进咖啡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找个靠窗又靠后的座位,而是在正中央的四人桌上坐下来。服务员很快注意到她,走向她。铭铭自然地说,请给我一杯普洱。对不起小姐,我们没有普洱。拿铁,铭铭说。好的,您稍等。
铭铭把包放在座位上,她走向卫生间,看起来及其熟练的样子。她从来没有这么放心过,尽管包里放着贵重物品和资料。

她在卫生间里呆了很久,她常常在卫生间里呆很久,在卫生间,她的思维总能到达她在外面所想不到的一切。而且都趋于合理,合理这件事情,在铭铭这里很难做到,但是合情却一点都难。任何事情自然发展都会成为那样。
她想到刚才扔的硬币,要是再微微扔高一点,那怕就高一个拳头,她也是能接住的。她从来不通过硬币做任何决定,这次是个意外。

从卫生间里出来,服务员问,小姐您几位。
铭铭说已经点了。
她的座位上,已经上了拿铁。尽管她总是喜欢普洱,小阳泡的普洱就很好喝。但这次小阳没有给她泡茶,她们吃了很多菜,小阳已经会做很多菜,而且每道菜口味都已经上乘,尽管卖相还不是很好。

她的包,安安静静地放在椅子上,没有人动过,看上去连风都没有动过。
这是一件沮丧的事情,她只是想,有人偷了这个包,说不上为什么,他总是想报警。原因只是想看看刚才在地铁监控里走的样子,来来回回的走,到地面了,还围着大厦走,尽管走到了有花的小道,那还是在大厦的半径范围内。

咖啡厅里,人安静地。
铭铭依然感到身处马路,她依然害怕过马路。
依然数斑马线有几条白道。
谁也不知道,她竟然还将每次过马路是数的白道记录到日记里。

今天,她总共跨过了156道白道和1579步梯子,地铁里的,天桥的,目前为止是这个数。

以前铭铭是相信的,对所有事情几乎都只有相信这个态度,但是后来,见过更多的当事人后,她开始质疑。无论是原告被告,很多事并不像他们所描述的那样。
所以,她开始用职业的思维来思考,小阳描述的是不是就是真相,或者小阳从他那里接受到的是不是就是第一手的信息,是否真实有效。

小阳自己也无法确定,但她也是相信的。
毕竟她看到的就是这样样子的。

她有一种恍惚的感受,好像走在别的国家,对,已经不是城市。这个早晨从和小阳告别后,在没有听到一个人说话。她很好奇,好像除了售票员,早上没有人说话。她感到从来没有这样慌张过,人们匆匆地行走,却是无声的。

安静得汽笛吸收汽笛。

在咖啡馆里,喝第三口咖啡的时候,她把这个早晨的所发生的事情,列成了一个词典。
她在记事本上胡乱地些了一串词语。

一辆一辆的公交车在密集的小汽车里穿行,人们像怀着苦难与仇恨走入这个早晨。
铭铭不知道别的早晨是什么样子,但是这个早晨,是上了锁的。

全部看到的都顺便看到的,所有现在看到的都要等到离开此地才有产生意义,那条小路上的花没有在但是产生意义,至于会在以后的什么时候生效,铭铭当然不知道。
但她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她过一样的事物都在往后对她产生着无足轻重的影响。

那些影响如果不去清理,就会日复一日地堆积,直至长生新的变化。像所有物理性的东西转变成化学性的,没有人能阻止。
铭铭自己也试图阻止过,但后来她放弃了。
不能让所有事情都在预期和掌控之中,除了工作,她是这么定义生活的。
可是有时候工作和生活的事情,常又叫她分不开来。就像李德,她有种感觉,李德一定不单单是工作上会和他发生交集。

她仔细地在本子上写过生活和工作的关系,后来得出的结论是工作你属于生活,所以不可能分完全地分得开。她觉得那是机器人做的事情。

小阳有时候就很像机器人,很多事情从开始到最后都用机器人的思维去处理。铭铭没有说太多小阳,她发现这两年小阳变得尤其脆弱。她想着大概就是爱恋所带来的。但是有时候也很大胆。
而铭铭,还是对过去恐惧的东西继续恐惧,对过去热爱的事物依旧热爱。
小阳的身边被别的人改变了,铭铭喝第四口咖啡的时候想。

咖啡馆里的人开始变得多起来,年轻妈妈带着孩子坐下来。
孩子说要全家桶。
妈妈说这里没有全家桶,我们先等叔叔来。

后来这个叔叔来了,是铭铭在小阳家看到的男人,是流浪居所里的男人,也是她将在三个小时后见到的当事人。

只是现在她还不知道,但是这些事情老早就已经存在了,在等着铭铭自己去串联。
她翻到小阳的电话,小阳很快接通,铭铭却说了另外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小阳说我知道,放心吧,好的,我现在忙,晚点给你回哈。

铭铭用免提模式和小阳通话,很多人转过来听,小阳温柔婉转的声音,飘荡在咖啡馆里,男人侧目,但很快就转过脸去了。

铭铭看时间,还不到十点。这一天的十点不知道为什么,来得这么犹豫不决。

铭铭觉着这个早晨特别像她,边思考边前进,把秒针们的胳膊和腿都思考痛了,它们用慢动作在世间行进。

大量鼓出梦想和勇敢的话语,现在铭铭看到都要谨慎十分。
所以,来晚有来晚的道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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