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回到莱阳的第二天早上，姐姐才从青岛赶回来。

位于莱阳城东的我们罗家大院，算是相当的气派。一个美貌的女子，这一年她三十一岁，身穿华丽的旗袍，扭动着腰肢走进罗家大院。

堂屋前，管家老楚慌忙迎上去说：“大小姐，二少爷回来了。”

没错，她就是我姐姐罗红玉。我们姐弟相见，丝毫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互相都冷看脸。通常，我和我姐一见面，都会吵起来的。

我们罗家的堂屋，摆设有点中西合壁的味道。在我看来其实有点不伦不类，我姐姐太喜欢与众不同，但她的品味又不够高，总是刻意追求时髦而己。

姐姐将时髦的手提包往老辈明朝的八仙桌上一摔，转头去屋角的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洋酒一口喝干，又给自己点上一支女士香烟。

我坐在椅子上冷声道：“姐，你少喝点酒少抽点烟。女人喝酒抽烟老得快。”

姐姐说：“臭小子，用你管！”她取下脖子上的纱巾往我头上一甩。“你说说你这几年在烟台上学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吧？我还没朝你兴师问罪呢！”

我说：“我怎么了？别人打我，我才跟人打架的。至于旷课逃学……”

我姐姐冷笑：“没问你这个！你少给我装糊涂，你的胆子太大了，化成，你在学校怎么敢和一些赤化分子搅在一起？你知不知道眼下是什么形势？蒋光头，嘿嘿不对，你不许笑……蒋先生在上海抓了多少共产党员？都是要杀头的！”

我说：“那些赤化分子，我早不跟他们玩了。是他们赶我走的。”

姐姐的语气似乎放松了一些，“我听说了，你们学校最主要领头的是你那个班主任，叫许端云对吧？听说他上学的时候就是共产主义的狂热分子。”

我说：“姐，不要再跟我提这个人。我已经和他划清了界线，我们之间早就决裂了。我不想再说什么了。”

我站未起身朝外走，姐姐问：“你上哪里去？”

我说：“我去找我飞哥。”

姐姐说：“你飞哥，你和他比我这个亲姐都亲！”

我笑了，“姐，要不你嫁给飞哥？”

我们姐弟关系在这一刻，才算有所缓和，有了点亲情的味道。

姐姐也笑了，但她故意板着脸说：“我嫁给他？叫他别做梦了！”

                            十

我的飞哥名叫孟飞，可以说飞哥就是我学螳螂拳的师父。他是莱阳市螳螂拳会馆的会长，也是莱阳市警察局的治安队队长。飞哥也我大十几岁，从小我就认识他，对我特别好的一位老大哥。当然我知道，他一开始对我的好是因为喜欢我姐姐。不过，我们俩确实很投缘。

我来到螳螂拳会馆，走进那个院子，就看见飞哥正在院中央认真专注的练习拳法。

我说：“飞哥，飞哥！”

飞哥见是我，自然大为高兴，笑道：“化成，你回来了！来，咱们过两招吧。”

我于是跳进场子，和飞哥对打了一个套路拳法，虽然对打套路不是实战演练，但我也尽力发挥我目前所有的力量和技艺，目的就是展示给飞哥看看。

几个回合之后，我俩收了手。飞哥点头道：“还不错，化成，看来你在烟台上学这半年，练功没有偷懒，还进步不少呢。”

我有点得意地说：“那当然了，不看我师父是谁啊？”

我在烟台上学这三年，每年春节都回来，所以飞哥也就半年没见我了。

飞哥说：“我可不是你师父，咱们始终是好兄弟。来，化成，我带你去耍耍新玩艺，进屋去。”

我从小跟飞哥学螳螂拳，但飞哥一直不许我叫他师父。我知道是因为我姐的关系，飞哥可不想做我的长辈。

我随飞哥进了屋，他进里屋换上了警察制服，然后带我去了另一个房间，从一张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两只手枪，一支是美式左轮手枪，一支是勃郎宁手枪，都是新出品的优选货。

我惊喜道：“好家伙，真棒啊。”

飞哥说：“化成，你喜欢哪一支，就送给你。当你这趟回来的见面礼了。”

我拿起了左轮手枪，笑道：“我喜欢它呗。可是，我怎么好意思拿走飞哥的一块心肝宝贝？”

飞哥说：“没关系。我还有一支，一模一样的。”果然，飞哥从腰间抽出另外一把左轮手枪。

飞哥问：“你打过枪吗？”

我说：“打过，不过我的枪法还不行。”

飞哥说：“多练习就会好的。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光练武是不行的。还得有这个家把式防身才好。走，咱们试试枪去。”

我跟飞哥又来到后院，院墙前的草地上摆放着两个人形的枪靶。

我拿起左轮手枪连开了五枪，砰碎砰砰砰！两击不中，三击勉强打中胸肩部位。

飞哥拿起勃朗宁手枪连开了两枪，砰砰！都打中人形靶的头部中央。

然后飞哥又从腰间抽出他那只左轮手枪，砰砰！又是两枪，都打中人形靶的心脏部位。

飞哥说：“你好好练，肯定能赶上我。”

这个时候，有个小警察跑来找飞哥。他说：“孟队长，城西接连发生几起盗窃案，局里让你走一趟。”

飞哥微皱眉头：“难道又是连环盗窃案？”

既然飞哥有公务在身，我就先告辞了。

我行走在莱阳城的街头，我的故乡，从小在这里长大，空气中弥漫着熟悉而亲切的味道。走在城隍庙一带繁华的商业街前，沿街叫卖水果的小商贩，乡音回荡在白云悠悠的天空之上。

一家挨一家的热闹商铺里各式各样的货品琳琅满目，每隔三五个卖日用品的商铺，就会有一家古香古味的书店或是摆满文房四宝的书斋画院，给整条街浓浓的商业竞争气息平添了一种奇妙的调和。而在商业街的对面马路杨柳成荫，树萌之下则是充满烟火味道的饭馆小吃摊占据主流，香气四溢寒暄声客套话嘻笑声不绝，最后形成一个集富丽，清雅与朴实的人间烟火融合共存的商业文化氛围。

我的故乡莱阳是一个颇有底蕴的地方，它位于烟台和青岛之间，自古就是胶东地区交通的要道，因此商业发达买卖兴隆。从明朝起就有不少南方人到莱阳做生意谋生，他们渐渐和当地人融合，因此莱阳人也有一些南北混合的特质，性格相对周边县的北方典型的山东人来说，莱阳人比较柔和，也更懂得变通之道。当然这种性格一旦表现过头，就显得有些圆滑。饮食文化方面也不一样，比如莱阳宴席必备的一道名菜叫鸡焖笋，笋就是南方才有的物产。

说起莱阳本地的物产，最著名的就是莱阳梨了。莱阳梨最大的特征，就是它厚实的表皮上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斑点，表皮之下的果肉自然也是味道独特，以鲜美多汁闻名天下。

莱阳梨果皮上的斑点是如何形成的呢？原来在盛产莱阳梨一带的田地里，土质也是与别处不同，是一种含石英成份较多的沙砾土，阳光照耀下这些细小的沙粒返射一道道光线，投在倒垂枝头的梨果之上，才形成了莱阳梨果皮之上独特的斑点。

但为什么偌大的中国北方，尤其周边地区气候条件都差不多，但只有莱阳能出产莱阳梨呢？原来胶东地区本是山东半岛地形的海角尽头，在遥远的年代地壳隆起形成了胶东半岛。而莱阳恰好位于地壳隆起交错的断层带上。所以莱阳一面靠着胶东地区的主山脉，一面就是开阔的平原地带。正好由于主山脉汇集的雨水都顺势流向莱阳的平原地带，充沛的河水犹如五条龙横贯于田野大地，使莱阳自古就成为胶东地区一个物产丰富农业丰收的富庶之乡。

由于位处独特的地质断层带，所以后来胶东地区最早是从莱阳发掘了恐龙蛋化石的远古遗迹。大概也正是由于地质断层带的存在，大量的岩石层裸露在地表，在长久岁月中不断地被腐蚀风化，飘散于四方的田野，才使得莱阳产梨一带的土壤中含有大量石英成份的沙砾，所以才有了我们家乡莱阳天下独一家风味的小小梨果。这里面一系列奇妙的因果关系，真是不由地让人感叹大自然造物造化的鬼斧神功！

不要夸我这个老头儿为什么会懂得这么多？人不见得越老越有学问的，关于莱阳梨的来历，我也是听我外甥讲的。我外甥从小爱看杂书，喜欢独立思考。北大虽然算是我外甥的母校，但他并不是学历史地理或考古专业的，以上说法也就是他年轻人的一种常理推测罢了，他也并没有深入研究，权当一家之言，你就听听好了。

世界上本有很多新奇的事物，可能就在你的身边，等待着更多年轻好奇的目光去捕捉它，发现它，然后去深深地思考其中的奥妙，解答心中的疑惑。同样，人世间最美好的感情，往往也是这样。可能最关心最爱你的，最值得你珍藏一生付出一世的，其实一直就陪伴在你的身边……

呵呵，人一说到自己的故乡，难免话就多了。

还是言归正传吧。1930年的春夏之际，当我漫步在莱阳城隍庙一带的街头，重返故乡思绪万千之际，突然感觉到有点不对劲。我觉察到在我一前一后，一左一右的方向，有两个人一直紧随着我的步调，貌似也在闲逛。他二人显然化过妆改扮了模样和穿戴，不过我还是认出他们。是我在烟台火车站见过的，那五个人团伙之中的两人。其中一个，还是跟我交过手的那个家伙。

要不是昨天在莱阳火车站，我亲眼看见王雄和胡老板坐上了同一辆吉普车，所以提高了警觉，眼下说不定真的认不出这两个化过妆的狗腿子。

看来那位胡老板还是怀疑我的，所以派他们来盯我梢啊。我装做并没有发现他们，径直朝我们罗家大院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