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我发现我躺在一个破破烂烂的棚子里。
我还穿着家里的完好又舒适的棉睡衣,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周围全都是黄土地,和着松散的泥沙,也如这棚子一样破烂,很少有人经过。偶尔有一两个人出现,也是穿着和这棚子一样破烂的脏脏的衣服。他们木着眼睛,头也不回地直至走过,就像是周遭没有什么东西一样,包括我。他们的双脚机械地摆动着,手搭在大腿两侧。
我站起身来,我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宽大的睡衣在这里显得特别滑稽。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记得我工作到很晚,老婆孩子都睡了,我也躺在床上很快睡着了。
我觉得我应该走出这个又脏又破的棚子。
“你好……”有一个男人从棚子前走过,他的黑胡子很浓很密,眼睛很大但没有神采,就像池塘里死掉了的鱼一样,“你好?”他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径直往前走。我闭上嘴巴,奇怪地看着他,他的胡子那么浓那么密,黑黑的仿佛从耳朵里嘴巴里鼻孔里长出来了一样。我想大概是那胡子把他的耳朵堵住了吧。
我呆呆地看着他走远,无奈地走回棚子里去。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小伙子,十四五岁的样子,没有之前那男子浓密的黑胡子,但同样穿着破烂的衣服,就像一个流浪汉一样。他的神情更为木然,眼睛直直瞪着前方。我跟上去,与他并肩走着:“你好,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
“离这最近的车站怎么走?”
“……”
“你要去哪?”
“……”
他的步调始终不变,也始终没有看我,仿佛我不存在一样。我实在受不了了,轻轻推了他一下:“你是谁?”
他缓缓地转过头来,盯着我看,那眼睛像是两个巨大的黑洞一般,要把我的魂都吸进去,逼得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大约过了几秒,他朝我推他的方向慢慢地直直地倒了下去,然后迅速消解,和这一片黄土地融合在了一起。
我呆呆地看着他倒下的那一点,那里除了黄色的沙土已经什么痕迹都没有了。我张大嘴巴,一丝负罪感慢慢从这土地上升了上来,蔓延到我的身体里,最后堵在了我的喉咙口。
突然间,我被一个中年妇女拉走了。
她大概五十岁左右,同样是破烂的衣服,机械的脚步,没有神采的眼睛。她的头发乱蓬蓬的,随意搭在脸上,有很大一部分已经花白,就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妇人一样。她很瘦很黑,拉着我的手就像是一只干枯的老树枝,以至于刚碰到我时我吓得发不出声来,脚不自觉地跟她保持着一样的步调往前走。她的手慢慢松开,牙齿里蹦出字来,就像是年久失修的机器重新启动后摩擦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快走!再站下去那人会从土里出来把你吃了去。”
“什么?”我不解,“为什么?”
“别多问,只管走就成。”她一直在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假装自己没有在讲话。
我只好乖乖闭上嘴巴,跟着她往前走。
她把我领到一个破木屋里,然后看了看四周,谨慎地把门紧紧关上,反复确认后才放心。我呆呆地站在她身后,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她一句话也没说,翻箱倒柜,半天才拿出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把它换上!房间在那儿!”然后走到厨房去了。
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命令一般,让人不经思索就乖乖服从。
我换上衣服,手上拿着我的睡衣,不知道要把它们放哪儿。我就这样一直站着,感觉全收都不舒服。
那女人走了出来,把我手上的睡衣拿了过去,扔进火炉里烧了。
“这里是哪里?”
“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想回去……”
她厉声打断了我的话:“听着!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
我的眼睛亮了一下,心里轻松了不少。
“我找了好几年了,没有出口的。就这样吧,就在这里活着吧……”
我的眼皮又跟着我的心往下掉了一截。
“你家在哪儿?”那女人又问。
“在A市……”
“我说的是这里的家。”
“什么?”
“我是说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哪儿?”她有点不耐烦。
“一个棚子……”
“看来你得住那儿了……”
我哭笑不得:“我可以住在这屋子里吗?我付房租!”
“房租?”她也哭笑不得,“不行!要是被发现了我们都得完蛋!”
“被发现?”我心想,这鬼地方能有多少人,还有监察人员不成?“被谁发现?”
她突然闭口不语,像是有什么巨大而又恐怖的秘密一样,仿佛一开口就会触发某种邪恶的咒语。于是我也闭上了嘴巴。
我向这女人道谢后,走出了她的屋子,打算先回到我那破棚子里,再做打算。那棚子虽然破,好歹也是个避身之所。但是,四周一片黄土地,我已经分不清那棚子在哪个方向了。虽然没有风,我仍感受到一阵寒意。我不得不转身回去敲那女人的门,想请她帮我指个方向。但是不论我怎么敲,敲了多久,屋内始终没有半点动静,仿佛从来没有人住在这屋里一般。我又摸了摸自己身上破烂不堪的衣服,它们还在而且真实。
于是,我只好随便朝着一个我自以为对的方向走去,路上没有人再理我,我也没有再去找别人帮忙,我知道没用。但是不知不觉中,我也走出了跟他们一样的步调,我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一片黄色,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也没有我刚来时的那个破棚子。
天是一样的天,天色没有变亮也没有变暗,天上一朵云也没有。我的双腿已经没有力气,却依旧重复着之前的动作。我的眼皮越来越重,却始终闭不上。我也不敢闭上,我怕像那个被黄土吞噬的小伙子一样,直接消失不见。我一直往前走着,我找不到那个破破烂烂的棚子了,但是我只能往前走。
突然间,我发现我眼前的景色变了,眼前不再是一片黄土了。我的眼神重新聚焦,眼前的景象越来越熟悉……
这是我家!我家门口!好像在举办什么人的葬礼……
我走进一看,黑白的遗像上印着我的脸……
这是我的葬礼!
我走上前去,走到我正在痛哭着的妻子身边:“你在干嘛呢?我回来了!我是你老公啊!这是怎么回事?”
她猛地抬起头,呆看着我,突然起身把我往外推:“你一个要饭的在这边胡说八道什么?我丈夫已经死了!你胡说什么呢?你给我滚出去!”
我被一群人推了出去,带着我破破烂烂的衣服。
我一抬头,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在垃圾桶旁看着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