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之时,黎明之前,人间是没有光亮的。
救护车疾行在凌晨4点的省道,风吹打车身呼啦啦地响,像极了车里躺着的那个男人的呼吸声,在夜里听来和谐得诡异。
车里的人围着那个男人坐着,尽是一副疲态。
“喂,哥,我们快到家了,把孩子们都先叫起来,你们准备准备,先别告诉孩子啊。”
电话铃声响起在救护车狭小的空间里,坐着的一个男人接起电话跟另一头的人交代着。
救护车转向了柏油路,车速依旧不减,路两旁慢慢可以看见房屋的轮廓,但夜,还是那么黑。
“方暖!在家吗!快点起来,你妈他们要回来了,开门呀!”
“汪汪,汪……”
喊人声惊动了看家的小黑狗,它藏在角落里朝着来人发出警告。
“谁啊?”
“是舅妈呀。”
“哦,知道了,我们马上下来。”
方暖摇醒身旁的弟弟,结伴起身下楼开门。
打开门,舅妈带着表哥进屋。小黑狗摇着尾巴进门,方暖把它赶回门外的狗窝,迫不及待地问舅妈。
“舅妈,我爸爸妈妈是不是今天回来呀,我爸爸治好了吧。”
舅妈看了一眼表哥,笑着说:“是,马上就回来了,我们来帮忙。”又对表哥说,
“小灿带你弟弟妹妹们去楼上再睡会儿,我去叫你婶子们来打扫堂屋。”
舅妈吩咐完表哥就走了,方暖没问完话,便带着弟弟跟着表哥又上楼去了。
“哥,堂屋不是办红白喜事和寿酒才能开的吗?为啥舅妈和婶子要扫堂屋。”
小灿挽着弟弟肩膀,没看方暖,随意说道:“大人的事谁知道,他们自己知道怎么做就好。”
方暖笑他,“哥你都快上大学去了,还不是大人吗?怎么也不知道,啧。”
小灿嬉笑着,跟方暖姐弟插科打诨。
不多时,楼下的声音越来越嘈杂,方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哥,不是说我爸爸摔到头了,要做大手术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那是不是我爸这次回来,就不用再跑那么远了吧?我好久没见过爸爸了,我好想他呀,好担心他呀。”
小灿怀里的表弟也争先说着想爸爸,小灿的爸爸也在外打工,他不能和她们比谁更想爸爸,因为即将发生的事,是他此时比惨也不能相提并论的。
本来他刚高考完,在家睡大觉,凌晨1点时,被老妈叫醒,催促着往小姑家赶,就听说……
“乌拉……乌拉……”
兄妹几人被这声音打断谈话,方暖从二楼走廊望向马路,救护车的车灯红蓝相间,闪得她有些眼花。
“我爸爸妈妈为什么坐救护车回来呀,哥……”
方暖还没说完,他们看见方暖妈妈下了救护车,满脸泪痕,憔悴得不成样子,头发又湿又乱,不知是汗还是什么原因,一缕一缕的都贴在脸上额头。而方暖的爸爸,是被她的叔叔伯伯从们救护车里抬出来的,插着吸氧的仪器,脸惨白无血色,后脑勺肿大。
方暖想也没想就冲下楼去,冲到担架近旁时,看见她父亲,面目全非,几乎是一瞬间,方暖就湿了眼眶。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妈妈,我爸爸怎么了!妈!妈……我爸爸怎么了呀……”
方暖在原地跺脚,双拳攥得紧紧的,语无伦次地问着大人,想要答案又不敢知道。
小灿一直跟着她,看她这副样子不禁忍不住流泪,没有人可以好好回答她,因为那对一个12岁的孩子来说太残忍了。
有时候真相就是不敢说的,总觉得不说出口,就离它更远些。
可任凭方暖怎么嚎啕大哭,坐地打滚,难受得在地上抽搐,她也知道了,父亲命不久矣。
方暖的叔叔们跟开救护车的人协商,他们说救护车要走了,要带走供氧设备。
方暖的父亲辗转两家大医院,医生说救不了了,所以一路一直靠吸氧从外省的医院撑回家,这会儿就能撑多久,就看氧气剩多少了。
小灿跟妈妈说,“这太残忍了,为什么不能……”
“能怎样呢?医生都救不了了,氧气也续不了多久的命,救护车和氧气都要计费,耽误时间还要计费,还能做什么呢?让他回来看看孩子,总不能在外边儿走吧。”妈妈看着小灿,眼底有悲悯。
原来这就是回天乏术,无能为力。
小灿看着不敢跟爸爸握手的表弟,牵着表弟的手去握姑父冰凉的手,方暖一边哭,一边听小姑的话给姑父擦头上的汗,所有的亲朋好友一一来跟他道别。
姑父一直喃喃着方暖姐弟的名字,他听不见任何话了,他只能流泪,攥着孩子的手用力而无力。
方暖除了哭,除了跟所有人要爸爸,一直说不出别的话。
一波又一波人马,在黑夜将尽之时匆匆赶来见他生前最后一面。妻儿幼小在他身侧啼哭,亲戚朋友屋外准备丧葬之物。他躺在堂屋神龛下,将死未死,有人挽留他,有人劝他离去不再痛苦。
明明没有人知道他痛不痛苦,却认为他一定痛苦。
小灿看着商讨棺木,白布,纸钱怎么采买,怎么使用的人们,心里五味杂陈。他们没有做错,只是小灿觉得很凉薄。真正悲痛的人,在人还未去时,哪里想得到他的身后事。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死神宣布一个人的离开。
终于,天边出现丝丝霞光,堂屋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哭叫。
“孩子他爸呀……”
小灿看着咽气的姑父,悲戚的小姑,还有一时间忙碌起来的众人,觉得众生百态,不过如此。
他和方暖走出堂屋,看见大多数人脸上松了一口气的神情,转身又回去了堂屋。
太阳出来了,可堂屋里才有温度。
那一天,小灿的小姑和方暖姐弟像提线木偶一般,按着别人的指令披麻戴孝,磕头敬香,偶尔嚎啕,偶尔失控,眼泪却一直不断流。
心里的悲痛仿佛是心上蓄了一汪泉,要不断以眼泪的形式流出,心才不会溺亡。
各家女眷来来往往,每一个人都去小灿小姑那里安慰她,她们说:
“方暖他妈妈,你还有两个孩子呢,要振作起来啊。”
“是啊,路还长呢,想想以后怎么过。”
“也是命啊,好好的人,怎么就遇着这事,都是命啊。”
“别太伤怀伤着身体,后面还有好多事要管啊。”
小灿看着小姑每被安慰一次,就失声痛哭一回,他第一次希望这些女性长辈没有说话这个机能。
没有人可以在葬礼上,用任何言语安慰未亡人。死别不同生离,这个离别是后会再无期。
小灿和方暖都没有出过堂屋,堂屋里各种丧葬礼乐吵得耳膜疼,香烛油灯味道怪异,他们都没有出堂屋去透气。
夜又到来,还剩几个孩子和道士先生守着堂屋。
请来的道士先生一直念着经,还不时跟大家说离开的人去了哪里哪里,离奈何桥多近,离望乡台多远。
听说离开人世的人,都要走最后一段人间的路,到一个叫望乡台的地方,看亲人最后一眼。
方暖不知道爸爸是否在走最后一段人间路,是否在望乡台看着她。她一直盯着灯油香烛,生怕熄灭,她只是觉得,父亲走的路会很黑,她要给他点着灯,不要再摔倒,摔到头。
人间的夜黑,人可以点灯照亮,那一处的夜黑,就只有亲人的惦念,才会有一点点微光,在未亡人的心上。
夜渐渐深了,门外狗窝里的小黑狗被又一阵丧乐惊醒,它起身准备去堂屋找小主人,却又在门口停下了。
黑亮的眼睛盯着棺木旁的油灯,方暖回头看它,它看向方暖,眼里好像还留下了一点点烛光。
这夜里,一点点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