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心的阴影

王求凤已经整整一星期没有合眼,她抱着女儿辛夷的遗照,眼睛哭得像泡肿的红枣。她想了一星期,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辛夷会选择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这一天她哭累了,也想累了,仅存的意志和力气再也支撑不住自己,靠着床迷迷糊糊进入了梦境。

烟雾缭绕中,一位智者出现了,手上拿着一颗黑黢黢的心,王求凤一下认出这就是女儿死亡的心。自从一星期前辛夷从六楼坠下,她的这一颗心随即死亡了,而王求凤的心也跟着女儿死亡了。

智者告诉她,这颗心被一块块的阴影侵蚀,最后完全丧失了活力,而这些阴影大部分都是她造成的,如果王求凤可以回到过去,把其中每一块拼图改变,那辛夷就有生还的希望。王求凤拼命求智者带她回到过去,去改变拼图,拯救辛夷。

倒数第一块阴影

也是最后一块阴影,压死辛夷的最后一根稻草。

智者带王求凤来到辛夷人生中的最后一站。

单身公寓。阳台上一星期没有洗的衣物。桌子上还没有打开的外卖。

三十岁的辛夷。恋爱无感的辛夷。对婚姻没有期待的辛夷。

连续加班半个月的辛夷。被抑郁症缠身的辛夷。已经失眠一星期的辛夷。

电话响了。王求凤打来电话。辛夷接起电话。

“你什么时候可以找一个固定工作?你这样这里工作一年,那里工作一年,算什么事!”王求凤劈头盖脸。辛夷沉默不言,她的上牙齿咬住下嘴唇。

“你年纪不小了!什么时候才会谈恋爱结婚!你同学A都生二胎了。”辛夷鼻孔重重呼出两股粗气,像被戳爆后气体瞬间消失的皮球。

“你看你大学也上了,现在还一事无成,天天说你,你到底什么时候能让人不操心。”辛夷没有拿手机的那只手使劲捶着额头,幽幽地回了一句:

“不用你管。”

同时挂掉电话,关机。

她心堵得慌,想去柜子里拿百忧解,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走向阳台,一跃而下。

智者见王求凤悲痛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赶紧提醒她一定要有足够的决心才可以改变历史,挽救自己失去的女儿。同时手中的魔棒一挥。

时光倒流。

电话响了。王求凤打来电话。辛夷接起电话

“小……,小辛,回家没?今天加班吗?”

“妈,你怎么支支吾吾的。我今天也加班,不过已经回来了。”辛夷努力拉了一下嘴角。

“你吃……吃饭没?记得按时吃饭,不然对胃不好。”

“会的妈,我点外卖了。你可能又要说我懒尽不爱自己做饭。”辛夷有些自嘲。

“不会啊,对了妈想你了。明天妈去看你,给你带些特产去。再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你看你都半年不回家了。你能不能请假一天我们去逛逛街,你应该都好久没去逛街了。那个工作太累了。要不咱换一个。”妈妈似乎想争取做尽可能多的事情。

“妈,不用。你这样我都不习惯。”辛夷有点意外,她觉得今天的妈妈有点像她小时候的妈妈。

辛夷似乎卸下了防备。开始跟妈妈抱怨最近频繁的加班,以及经常抑郁胸闷,甚至失眠。王求凤正在给女儿传授如何改善失眠的方法,甚至提出要跟她一起去看医生。

智者点了点头,对着王求凤微笑。那片起了决定作用的暗影在辛夷年轻的心脏上消失了。压倒辛夷的最后一根稻草消失了。王求凤激动又开心,泪流不止。

倒数第二块阴影

智者带着王求凤到了人生的前一站。

春节。辛夷农村老家。

王求凤聚集所有亲朋好友来家里聚餐,事先请求他们尽力劝说辛夷恋爱结婚。

亲戚朋友刚上饭桌,便开始对辛夷进行狂轰滥炸,有的给她举例单身女性的凄惨遭遇,有的给她举例养老院里独身老人晚年的悲惨生活,有的直接指责她只顾自己轻松潇洒不顾父母死活,有的甚至怀疑她性取向是否正常。白脸黑脸唱了个遍。

一向性格软弱的辛夷内心起起伏伏,眼前尽是想象中的不幸场景——自己年轻时独身被入室抢劫,自己年老时在养老院被虐待,父母想抱孙子抱不到含恨而死……

最后她崩溃大哭,部分是出于恐惧,部分是出于压力,部分是出于自责。她跟所有人保证:“再过一年,再给我一年时间,我一定结婚,我一定结婚。”

王求凤在一旁看着大哭的女儿,没有悲伤与同情,因为收获了一种希望,内心甚至充满胜利的喜悦,同时也对这些发自肺腑掏心掏肺出手相助的亲朋好友心存感激。

辛夷一边抽泣,一边在众人的视线中扒完碗里的饭,跑回楼上的房间。拿起那本她曾经记录快乐,现在记录压力、悲伤和怨怼的日记本:

“我知道爸爸去世后,妈妈一个人养育我不容易,但我不是公园里的动物,不需要别人围观指点。她为何总要践踏我的自尊……”

王求凤已经忘记了她曾经这样子虐待过自己的女儿,是啊,这简直是虐待,“我真是猪狗不如的妈妈!”王求凤含恨诅咒着自己。

智者出现了。他摇了摇头,同时一挥魔棒。

时光倒流。

春节。辛夷农村老家。

王求凤聚集所有亲朋好友来家里聚餐,事先拜托他们尽量不要提及工作、恋爱和结婚的事情。

王求凤做了一桌子丰盛的晚餐,她举起酒杯,感谢所有亲朋好友:

“谢谢你们,谢谢咱这一家人。辛夷爸走后的这几年,都是大家照顾我和辛夷,辛夷长大了懂事了,我非常开心,多亏大家的帮忙。今天我敬你们一杯!来,举起杯举起杯!”王求凤罕见得来了这一出,亲朋好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辛夷噗嗤一声笑了。

“妈,你怎么那么搞笑。”

辛夷不知道,妈妈还有这豪放的一面,同时由于乡亲们笨拙的碰杯祝福,辛夷觉得三观都被刷新了。

“小辛夷,来,表哥敬你!”表哥突然举杯。

“哎表哥我都三十啦!”

“三十怎么啦,在我眼里就是小辛夷!”

哎今天家里所有人都肉肉麻麻的。

“小辛夷,告诉堂姐,你们公司老板是不是八爪鱼,他到底有几只手,他是不是一个人可以做好多事情,不然为什么天天叫你们干那么多活儿。”堂姐今天也特别风趣。

“姐,他只有两只——手。”辛夷大张双臂,张牙舞爪。

哄堂大笑。

这一顿年夜饭,辛夷吃得非常开心,有几次笑得眼泪都滚下来了。没有人看到,王求凤在角落里看得泪眼婆娑。

新年家庭聚餐在欢乐的气氛中结束了。辛夷迫不及待跑上楼去,打电话给她的闺蜜。王求凤悄悄跟上楼去。

“小艺你知道吗?我今天吃了一顿超级好笑的年夜饭。”

“啊什么是好笑的年夜饭。”

“啊哈哈哈哈你都不知道我堂姐多好笑,她竟然问我老板是不是八爪鱼,为什么老要我们加班。对了他们竟然不催我结婚,我都三十了他们还叫我‘小辛夷’,你说肉麻不肉麻?”

“那太好了,你最担心的催婚环节躲掉了,总算可以安心过个年了。”

“对啊对啊……”

挂掉电话,辛夷拿出日记本,在本子上一笔一笔写下:

这是我过得最愉快的新年。

我给自己立了一个新年flag:我再也不记录悲伤的事情,这世界有那么多开心的事情,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我还要祝妈妈永远健康长寿……

王求凤急切地追问一旁的智者,自己还有哪些行为给女儿造成了心理阴影,她愿意尽所有努力改变它们。

倒数第三块阴影

智者又带她来到了人生的前一站。辛夷死去的心脏上,阴影已经消失了两块。

辛夷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男朋友出轨了,他主动提出分手。他们从大三就在一起了,而且背着父母已经同居了一年。

辛夷从小受到传统的性教育影响,她觉得女人不能有婚前性行为,女人的第一次只能给自己的丈夫,如果发生了关系,那也是要在确定要跟那个人结婚的前提下。

她在男友的要求下发生了性关系,从此死心塌地决定和他走一辈子,直到走入婚姻殿堂。她打算工作稳定后就告诉妈妈,他们准备结婚。结果男朋友背叛了她,而且不止一次。

此前辛夷一直保守着两个秘密:一个是她已经不是处女的事实,她不敢让闺蜜和爸妈知道,怕他们觉得她不检点;另一个是男友出轨,她觉得如果告诉爸妈,爸妈会恨他,而她必须跟他结婚所以只能保守秘密。她也看过类似的说法,男人都是会偷腥的猫,所以她忍着没有分手。

直到后来男友遇到一个有钱女人,毅然决然提出分手。

她被分手了。她的身份,她的遭遇,让她处于极度的委屈、悲伤和压力之下,她决定回家求助妈妈。

王求凤听了辛夷讲述自己不是处女的事实和被男友抛弃的过程,先是非常震惊,非常愤怒。接着突然哭了起来。

“你看你已经不是处女了,他又不愿意和你结婚,你还怎么嫁人?你怎么做的,竟然还让他跑了。”

辛夷又羞又怕,内心绝望,只能坐在那一直哭。她在内心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找男朋友,这样子就没人会知道她不是处女这件事,这样就不会让妈妈丢脸。同时她在心里坚定了一个信念:这辈子不结婚。

智者告诉王求凤:“你的封建传统观念太顽固了,你一定要记住,女人是独立的,和谁发生关系,什么时候发生关系,这都是自己可以决定的。跟任何人无关。这件事对你女儿打击非常大,你一定要尽力改变它。你不知道,她后来把所有精力全部投入工作,同时拒绝恋爱结婚,甚至她的抑郁症,都跟这次分手后你的反应有关。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你一定要努力改变。”

智者挥了一下手中的魔杖。

时光倒流。

辛夷回家的第一天。一整天她都像丢了魂一样,每次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直到晚上快睡觉前,她走到王求凤的床边,开口说:“妈,他和我分手了。他喜欢上了一个有钱的女人。他不喜欢我了。”

“他怎么这样!这不是你的错,以后会有其他人来爱你的。”王求凤拉过辛夷的手臂。

辛夷趴在妈妈身上大哭起来,不知道哭了多久,她慢慢抬起头。王求凤知道她要说什么。

“妈,你不要骂我,我……我已经不是处女了。”

“小辛,别太在意,很多人都在不是处女的时候,依然嫁了很爱她的男人。女性是独立的,什么时候做什么都不用在意别人说什么。问心无愧就好。”王求凤像一位跨领域专家,在讲着自己很不擅长的话题。

“妈妈这是真的吗?你不觉得丢脸吗?你不会对我失望吗?”辛夷得到了意外的回复,很惊讶于妈妈思想的进步,一时间忘记了被分手的事情。

但王求凤记得这件事。她开口道:

“而那个花心的人,他不值得你对他好。他不要我们,我们还不要他呢。你不要再想他了,你会找到更好的人的。”

“妈妈,这是真的吗?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嗯嗯。是的。一定会遇到更好的人的。”王求凤肯定地说,她心疼女儿的不幸,忍不住流下眼泪。

后来他们抱在一起,哭哭笑笑。

王求凤知道,女儿心里最大的心魔被驱除了。她急切地四处寻找智者。

智者在不远处满意地看着王求凤。他知道,离成功不远了,她会成功做到的。他赶忙带着她到人生的前一站去。

倒数第四块阴影

辛夷的高考成绩出来了。本一线排名中部。填报志愿的前几天,辛夷一直在家里翻看志愿填报指南,若有所思。

王求凤很担心辛夷会报省外的大学,以后毕业会在那里扎根,和其他省份的人结婚生子,这样子她就很难经常看到心爱的女儿了。

她不时旁敲侧击,一心想让辛夷报考本省的大学。“反正你分数高,上本一了,随便填个本省的,肯定过。离家又近,节假日还可以经常回家,妈妈还可以去看看你。”王求凤说。

“妈,可是我想报上海外国语学院,我想学日语。”辛夷马上回答。

“你要去那么远上学?还学日语?你不是英语学得很好吗?我们省内的大学,随便学个英语当个中学老师多好啊!”

“妈,可是我喜欢上海,我喜欢日语。”

妈妈突然带着哭腔说:“小辛,你爸去世后,妈妈一个人拉扯你长大多不容易。你跑那么远去读书。一年只能回来几次,妈妈一个人在家里多孤单。”

“妈我知道了。”辛夷盖上指南,走上楼去。

后来,辛夷只填报了省内的一所大学,第一个志愿填了英语,第二个志愿填了日语,结果第一志愿就被录取了。

王求凤都已经忘记自己曾这样影响过女儿的人生轨迹,这一次她一定要放手让自己的女儿去追求自己真正热爱的东西,即便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家里孤独等待。

时光倒流。

辛夷一直在家里翻看高考志愿填报指南。王求凤走上前去,问辛夷:

“小辛,你决定报哪个大学了吗?”

“妈,我想报上海外国语学院。”

“哦哦,要报什么专业?”

“我想报日语。”

“嗯嗯,你想好了就好,你报哪个妈妈都支持。”

“妈,上海有点远,你同意吗?”

“只要你喜欢,哪里都可以,以后接妈妈去跟你住一起。”

“好啊好啊,谢谢妈妈。”小辛开心地勾着妈妈的脖子。

后来辛夷填报了上海外国语学院的日语系,成功地被录取了。

王求凤开心地笑着,她希望可以为女儿除去心里所有的阴影,她做什么都愿意。

智者突然又出现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个心脏——一个鲜红的有节奏地跳动着的心脏。

王求凤知道,女儿一定有希望活下来了,赶紧请求智者带她去女儿人生的前一站。

智者摇了摇头,说:

“不必了,你女儿的人生轨迹已经完全改变了。这些瞬间都是比较重要的节点,是我挑出来让你去改变的。我从没有看过像你这样悲伤自己的失去,又像你这样拼命想要改变自己行为的人,所以给了你这次机会。

“很多人不知道,他们的言行,会对别人产生巨大的影响,有时甚至会改变他们的一生。同时,在人生的重要节点,选择不同道路,最后人生也会完全不一样。

“祝你幸福。”

智者突然消失了。

王求凤刚想问智者是什么意思,自己的女儿到底怎么样了。但智者已经消失不见了。

惊慌失措中,王求凤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她:

“妈——妈——”

是辛夷!

王求凤睁开双眼,辛夷就站在她面前,好好的站在她面前,她手上的遗照不见了!

“小辛——小辛——”王求凤紧紧抱住辛夷。

“妈,你做梦了吗?你怎么了?”辛夷疑惑地看着妈妈。

“外婆你怎么了?”旁边一个可爱的小男孩看着她问。

“外婆?什么?你叫我外婆?你是我外孙吗?啊?”王求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妈,你吓着他啦!你是不是睡蒙了。你到底做了什么梦?这不是你外孙是谁啊?”

王求凤一把拉住外孙,抱在怀里,眼泪止不住涌出眼眶。

她环顾了四周,发现自己正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她惊慌失措。

“小辛,这是哪里?”

“妈,你到底怎么了!这是咱家啊,咱在日本的家啊!”辛夷嗔怪地看着妈妈。

“妈快起床啦。贝贝还在等你一起去赏樱花呢!”

王求凤揉揉睡眼,一头雾水。她不知道到底这是现实,还是梦境里发生过的那一切才是现实。但她的辛夷,是真真切切地活着,就站在她面前,还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儿子。

她还在想着,辛夷和贝贝早就把她拉着,走出了房门。

一起赏樱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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