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只读《晋书》,那我们会很容易产生对王衍的负面印象:他夸夸其谈,起初好谈纵横术,但当有人想要推举他去当辽东太守时,他却退缩了,并从此改谈老庄玄学;他胆小怕事,明知道愍怀太子被陷害的,不仅不敢仗义直言,还申请让女儿与太子离婚;他身居高位,却只求自保,将弟弟和堂弟派往军事要地荆州青州任职,说兄弟在外而自己在京,“足以为三窟矣”;他贪生怕死,对侵略晋朝俘获自己的羯人石勒阿谀奉承,劝他称帝,才导致连石勒也忍不住对他产生恶感而杀了他。虽然晋书中也写他“神情明秀,风姿详雅”、“盛才美貌,明悟若神”,山涛看见他之后也不由得感叹“何物老妪,生宁馨儿!”,但那些污点记录是如此的刺眼,以至于那些描写他的风姿的文字显得那么的软弱无力。
这样的一个人物,很难不将其以“清谈误国”的形象联系起来。
而在《世说新语》里面,我们看到的更多是一个“高士”的形象。只见他与人清谈论玄,品评人物,见他行事朗朗高洁。他会因为阮修对老庄和儒教异同的应答而将其拔擢为部下。愤怒的族人用椤砸他,他也并不计较;裴邈骂他,他也是不动声色。虽则《世说新语》里也记载了桓温对其的痛斥,但在《世说新语》的全书中,我们并未看到对王衍的过多指责。书中,王衍的事迹多记录在文学、雅量、识鉴、赏誉、品藻、容止等作者态度相对呈正面乃至赞赏的篇目,而对其持负面评价的记载所占比例实小。除了桓温的恶评以外,他故意杀掉彭城王爱牛来吃的事情可以算一个。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晋书》和《世说新语》中,对于人物的描述与评价是存在着两套不同的体系和价值标准的。《晋书》作为官方史书,看重一个人对政权的贡献以及在礼教统治之下的行为举止,而《世说新语》更多地重视一个人真实存在的生命价值,着重通过记录人物的言行来给予那个时代的人生命存在的重要证据。
对于作为个体的王衍而言,是对国家政权的责任在他的人生中占的比重和意义重大呢,还是他本身的清谈好玄更具有意义?我认为该是后者。王衍是有才的,《世说新语》多次记录他与人谈论玄学的故事。虽然王衍没有留下什么著作让后人品评,但能凭借他的家世和才华,风姿与口才成为一时清谈领袖的王衍,自然不会是没有真才实学。撇开他在政事方面的行事不谈(正如世说新语里面记载的那样),王衍,如果他生在太平时期,也没有身居高位,那他将会是一个完美的名士和才子。他会活得真正像《世说新语》里面的那个样子。可惜,王衍,他的德性配不上他的绝世风姿和才华。时代将他推上了风云诡谲的政坛高位,既是害了他,也是害了这个国家。他将两个女儿分别嫁与外戚与太子,是想行骑墙之举,无论哪一方得势,他都能获利。然而他对太子见死不救乃至落井下石的行为让他为世间不齿。当他被俘虏的时候,石勒其实仍然敬重他的盛名而与之畅谈数日,直到他劝石勒称帝,才让石勒鄙弃他的为人从而对他下了杀手。在政坛上,他没有办法认识到,或者,他意识到了但却没办法做出的高风亮节的明智举动,是他在正史上留下恶评的主要原因。人格上的缺陷以及政治智慧的欠缺,造成了王衍的悲剧。哪里是清谈误了国呢?以他的性格,即使不清谈,也未必能够逃过这些风波。更何况,清谈是那个时代的风气,是时势发展出现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