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头家是院子里最早有彩电的,用了好些年,现在倒不时兴了,和舅舅新房里的大寸彩电比起来灰头土脸的。
电视机就摆在卧房和客厅连接的门槛处,卧房比客厅地势高,抬起头来看正合适。用的是小姨读书时打造的木书桌放着,地方太窄了,各种电线垂挂着纠缠在一起,木头她妈从来不敢让木头动手去开电视。林木头那时候很羡慕舅舅家,有一个宽敞又秀气的电视柜和一个大电视,那都是为了迎娶舅妈家里东拼西凑购置的。木头还看见楼房上有粉红色布料做成的大捧花,她很少去舅舅楼上,那花就成了她闲时的一个想象源头,总是在梦里活过来开出一丛又一丛的野蔷薇。
外婆收拾完碗筷就从她的两间老房里走到侧边木头妈的两间屋里,这时候屋檐外的门槛上星子密布。外婆一天到晚都系着个蓝布大围裙,长长的从下巴一直垂到小腿,露出一小截儿黑色空荡荡的裤子。
“老二,快,鸡下的蛋,还是热的呢。”外婆低着头小心翼翼从蓝布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只鸡蛋,抬起头神秘又欣慰地望着木头她妈笑。
“妈,你自己留着吃,莫给我拿过来了,叫老幺看见也不好,现在还有他媳妇多了一双眼睛看着呢。”
“哎,你给木儿吃。”外婆朝林木头这边努努嘴。木头她妈就把鸡蛋藏起来,哪里是藏起来呢,最多是掩盖着。就放在闲置不用的小电饭锅里,一揭开就看见了。两扇大木门对着的一个木架子和木碗柜是鸡蛋藏身的唯一处所。
外婆慢慢悠悠地踱到靠墙的大长凳上坐着,外婆屋里没有电视,和木头一起看电视。木头现在顾不了她,只对她笑笑,眼睛离不开电视。守在电视底下,阿丘搬个小板凳挨着她坐,露气起来了,外婆拨动火苗跳着,屋里温度刚刚好。
合唱节目八点准时结束,听见阿丘轻松地叹了口气。跳起来把小板凳放到火坑边,“木头我回……。”话还没说完人就没影了,木头追望只有满眼的黑夜。外婆又踱着回去了,她举着她的小电筒,蓝幽幽的光好不暗淡。
林木头感到无趣,被妈催着洗脚,这时才想起,外婆的蓝布围裙中间有个方形的大口袋,是专门缝来装吃食的吧?啊,外婆好像机器猫,外婆也有百宝袋耶。
“傻娃儿,你一个人笑什么呢?”
木头一大早起来,就看见阿丘坐着屋中央,低着头不知道在把弄什么。时候尚早,妈和外婆还在忙活,舅舅新房的门还没打开。木头敷衍地用毛巾抹了把脸,就随阿丘跳出去了。
阿丘拉着木头跑过她家的走廊和田块,“嘿嘿,木头,今天有个大惊喜哟。”
沿着靠着土坡的小路往下跑的时候,露水粘在手上,一片新绿,林木头感觉自己快要飞起来了。
阿丘神秘兮兮地,竟从河堤上的石墙缝里,掏出一包锅巴,骄傲地瞪大了眼睛望着木头。木头也羡慕地望着阿丘,阿丘平时都是分食自己的零食,自己的零食也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力,都是妈妈赶场时去买一大包回来,每天限量发放,通常都是夹心饼干和酥心糖。阿丘的锅巴分明是在对岸盐婆婆的小卖部买的,味道很好令人留恋的那种。
阿丘扯开包装袋,自己拣一块,递给木头一块。方形的锅巴带着凹凸印痕和锯齿,焦黄泛红的粉末沾在大拇指和食指上,剩下最后一块,就用舌头舔干净手指。
早春的河堤缝里藏着无数秘密,仔细听有叽叽喳喳,孩子们都熟悉雏鸟柔软的灰绒毛。风吹野葱绿油油摇晃晃,过些日子它们的圆圆的葱头,就悄悄在土地下长大。日子和头发一样不知不觉,很快会长到荒蛮。
大人们连喊带骂把小孩请回家,这时太阳还没出来,院子里的人家开始吃早饭,通常是干面条。木头妈吃饭喜欢端到门口吃,外婆也是,然后慢慢从她家门口挪到木头屋门口。
“唉,现在的人呐太经不起考验了,怎么就得了这种病呢?”
“是啊,则臣儿那娃娃真是造孽哟,这么小就没妈了。”
“你说怎么就这么快呢?说是发病还没送到医院就断气了。”
“心脏病人就是急不得,说是他爸爸和她妈吵架,把他妈急死了的。真是造孽哟……”
木头端着不锈钢小碗,对碗里的干面条没有多大兴趣,现在更是无心吃面,忍不住要发问了,“婆婆婆婆,你们说的是谁呀?怎么了?”
“小孩儿问这么多干嘛?”她端着一个白色的坦口大瓷碗严厉地撇了她一眼。背过身去又听见她说:“听说骨灰盒过几天就玩运回来了哦。”
阿丘这些天不和木头一起玩儿了,河对岸的人家办丧事,整日喧闹,人影绰绰,阿丘就两岸来回跑。她没凑过这样的热闹,脸上总显得兴奋不已,路见林木头就摆出一脸的骄傲。则臣的妈是阿丘的姨妈。
到了办丧事的日子,孩子们跑来跑去,像过节一样兴奋。木头没见过骨灰盒,是一个红木做的方形盒子吗?是一个白的瓷罐子吗?一个人被烧化了装在盒子里,那要多大的盒子才装的下呢?骨头也化了吗?
木头被领着去则臣家慰问。白事其实和红事一样,都是一个吃大桌饭,送礼钱。都要热闹那么一天,现场都有人在哭。则臣包着一条孝帕房前屋后来回跑,兴高采烈地目睹这一个从未有过的新奇现场。白色的麻布从后脑勺一直拖垂到脚后跟,底部滑下的线头紧接着,终于垂到了地面。孝帕越长悼念越深,显露出关系的越亲密。碰到端着木托盘的厨子就挨一顿斥责。现在没人顾得上他。
木头最终也没看到骨灰盒。她知道棺材停在堂屋里,不过木头妈严厉阻止她靠近那个堂屋。棺材里没有死人只有一个盒子一抔灰倒不能让她害怕,反倒让她无比好奇。但是不沾亲的人一般都很自觉不会走进灵房,那里是亲朋好友下跪的地方,哀乐里低低的闷闷的哭声像是咳嗽卡在喉咙里的痰。木头从人群里偷偷朝里望一眼,牛婆婆站在门口挡住了大部分视线。那个卖东西时会多送她一颗糖的婆婆,那是则臣的婆婆,此时正牵起腰上灰绿色的围裙揩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