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关没想到绕了这么一大圈,最后还是回到这里———“第一绦纶厂”。
只是现在什么都没了,眼前是一大片的荒草地,很像现时他的心情,也是一片荒芜。
他最近一次回到厂里,是和一帮工友找厂部书记,让厂里给他们这帮下岗工人找条出路。
这一晃十五年过去了!
其实厂子早二十年前就不行了,连他都瞧得出来。出产的绦纶布,跟他母亲退的时候没有两样,当然没人要。
那就改革吧!上面大手一挥,换了产品、换了设备、换了领导,都没有什么用,又减了人手、减了福利、减了工资,最后实在是拖不下去,厂子就散了。
头几年,他们隔一阵就上厂子里堵领导,砸坏了几扇玻璃窗,车间主任老刘脸上也挨了几拳。最后领导发了话,让他们要文明,要注意素质,要耐心,你们情况厂里都是知道“地”,正在研究,最后一定会解决“地”。
他并不急着找事做,听说私营厂里双休日都没有,节日就发几箱水果就完事,经常还要加班,这不能去。早晚还是跟老工友混着,打趣的都是当年的事儿。总想着这么大厂子,几千号人,不能不管他们。
三个月,半年,一年这么下来,很快就有人顶不住,总是要吃饭的。有人做起了生意,有人进了私营厂,有人买断了工龄,拿了一笔钱走了,有人跟他一样,想在再等等看。
等着等着,等来了老婆跟他离婚,儿子跟了她。他又回到了三十多平米的老家,跟老母亲挤在了一起。
工友间走动也淡了起来,见面也没有人说从前,提的都是眼前的事,哪儿找钱?养老保险怎么接茬续上?
这中间他练过早点摊、到学校食堂里当过帮工、看过商场、当过保安。
到了没人愿意请的年纪,又回到原地。
工厂老早就被拆了,卖给了房地产公司。建筑公司还没有进来,得有人看在这里,于是他就来了。
门还是没有变,只是柱子多了不少裂纹,多得像他额头上的皱纹。他那时二十来岁的年纪,每天早上八点,踩着二十八杠自行车,风风火火骑进厂子的大门,抬手跟赵大爷打招呼。赵大爷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而他活成了——关大爷,接过赵大爷的班,守在这里。
当年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进绦纶厂!他那时高中毕业的第二年,替了他母亲的位子进来的。班上马铃花进了供销社,李长年进了物资局,他进了绦纶厂,就数他们三人最风光,同学们都羡慕的不得了。
进厂的第三年,有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见面他总是卷着袖子,敞着衬衣,露出一件印着“第一绦纶厂”几个红字的白背心,跟着姑娘去过公园、到过电影院。不光姑娘,连路上的行人都看到了,哟!小伙是第一绦纶厂的!
那时厂子里的福利真好。毛巾、手套这些常发的劳保用品就不必说,夏天有冰票、游泳票、电影票,省队来比赛、歌舞团来表演那些抢手的门票,也总是他们厂先发,连隔壁的机械厂都比不上。
只可惜他不早生几年,不然还能分到房子。
他锁上大门,点一根烟,在厂子里走了起来。
进门左边应该是个礼堂,开表彰会、动员会、歌唱比赛都在那里。哪儿去了呢?他拔开一捋杂草,眼前哪里还能找到什么印迹,除了草还是草,最长的得有两米多高,在风里左右摇晃着,像是在嘲笑他,还找什么找?都过去了。
应该就是大礼堂,不会错的,他来过多少回。大礼堂后有颗大樟树怎么不见了呢?
大樟树后面是一幢三层办公楼,每天都有发文件,开会议,求办事的一堆人不停的进出。宋厂长的桑塔纳停下来,马上就有几个人围上去。不知道现在是还在牢里,还是出来了?
有人说他是作风问题,有人说是贪污,他也记不太清楚。
食堂是这一块,还是再往前一点,他有点搞懵了。
那座雕像呢?也不见了,很多人都在雕像前合过影。那年他和爱人到厂里发喜糖,顺道在那里也影了一张。
他的脚步惊着了草丛里几只野猫,倏地几下,在他脚边四散逃开。
四下里都是空空荡荡,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渐渐也没兴致。
到了晚上,这一片只有他待的门卫室,还亮着灯。晚上反正也没有人来查岗,他拿出半瓶酒给自己倒上,保温盒里的饭菜还有些许余温。
窗外的大风在空地上横行,透过玻璃窗的缝隙钻进来,发出阵阵呼啸声。
今天晚上他多喝了几杯,开始有点迷糊。耳边响起的风声,不知怎么,突然就变成一阵呐喊声:
“同志们,加把劲儿啊!”
“嘿—嘿 —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