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
清水滴进污水池里,一滴,一滴,一滴,荡起深灰色的、粘稠的水圈,一环,一环,一环,散开来,往遥不可及的池塘岸边散开。它们赶着上岸,无比努力的摇动着身体。就在离那岸边还有百万光年的距离,它们被满池子的污水吞噬。
一个月前,我一直做着这样的梦:从未见过的、不能称为池塘的、在梦里被认为是池塘的地方,那里的污水如同发黑的油污,以及那不知何处挤出来的稀有的纯净水滴。
我从未有过缺少干净水源的苦恼,也从来不曾见过那样浑浊不堪的池水,简直不能称之为水。滴滴水声被沉默吞噬,我在这沉默里焦虑的等待那个再也不会荡起的波浪。只有这种焦虑有原因,只有这种焦虑才是真实的体验。连紧随焦虑的喜悦都有另外一个名字——莫名其妙。很多次,我从这梦里醒来,脑海里残留着某种诱人的味道,挥之不去。
妻子静静的躺在我的右侧,窗外昏黄的灯光透过纱窗温柔的洒在她的侧脸,高挺的鼻梁上勾勒出优雅的、如烟雾般稀薄的荧线。
像是有什么东西钻进她的鼻子里。它轻轻跳动,活像一只凑在白菜叶前不断确认食物的兔子。妻子每吸一次气,鼻尖都用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十几年来,我睡不着的时候总喜欢这么看着她的模样。我们的女儿已经上了中学,如今过着寄宿生的生活;两人一起用十年的时间刚刚还完房子的贷款,在女儿小学毕业的时候入手了一辆SUV。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各种各样的变化,但依然有很多东西从未改变。睡不着的时候看她睡觉的样子,便是其中之一。然而,我从不记得,睡梦中她的鼻子会这样跳动。看得我的鼻子也不经意跟着一起抖动起来。
什么东西流了进去。它十分光滑,在鼻腔里不紧不慢的打转,最后滑入咽部消失不见。之后,某种东西就留在了大脑里,某种我希望永远拥有的东西。
我忍不住又细闻起来:那是一种十分熟悉的味道,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不能说是清香,更谈不上浓郁,这味道无法用言语描述,记忆里没有一个位置能找到准确诠释它的答案。我只知道,它像一把枷锁,把我锁在了一个叫做欢愉和贪婪的地方。那就响应它吧!我又贪婪的吸了一口。我看着妻子,她的表情在夜色里那么满足。在梦里,她看见了什么?
我曾问过她这个问题。她说,周遭的世界像是被炙烤后融化的颜料,但并没有炎炎夏日和火炉的温度。相反,那梦冷冰冰、湿漉漉的,像是被抛进水里。用丢进水里的画布来形容倒是更为贴切,自己也是那画布上的图案,色彩在画布上渲染开来,弥漫进水里。总之,一万分的不真实,但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这快感没有任何来头,也无关于任何感受器官。
(二)新超市的米
“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她平躺着,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胸口,轻声问我。那味道在我的脑海里从未离去。我猛吸几口气,用尽力气想要捕捉鼻腔周围空气里残留的气息。然而,那味道跑得极快。它在我睡着的时候悄悄潜入房间,通过鼻腔潜入我的脑海,在那里种下一颗种子,自己又迅速跑开了。
“我不确定是不是刚才闻到的。”我说:“几天前闻见过。但现在的感觉更像是刚刚才闻到一样。”
“好香。”她的鼻子又轻轻颤抖了两下,仿佛那味道就藏在鼻头。
“应该说是难忘。”
“对,是难忘。”她调整了姿势,向左侧卧,左手掌压在她的左边脸颊下:“楼下那家新超市的味道。”
“楼下新开了超市?”
“听说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你说奇不奇怪?我前两天才看见它。”她说。
“是很奇怪,我从来没见过。”平时上下班我并不经过那条路,其实从来没见过也不奇怪。但妻子每天买菜都要经过楼下,开了几个月都不知道,那才叫人好奇。
“那家超市卖的什么?大半夜的味道还能飘进来?”我问。
“虽然叫超市,但只卖米。”
我不屑的笑了两声:“那叫米店不就好了?”
“谁知道呢。但是,他们的米是真香啊。一走进去,那味道席卷全身,仿佛每个细胞都变成了鼻子呢!简直就钻进了细胞里,拔都拔不出来。”
“你是在抗议我不买菜做饭吧?”我打趣道。
“不,是真香。”她一本正经:“那种说不出的香,不能称之为香的香。”
“不能称之为香的香?这是什么味道?”我悄悄体味徘徊在脑子里的味道,偷偷嗅了嗅那不存在的米。
“跟你说了,说不出来的香。它能叫人产生幻觉!”
“产生幻觉?那是毒品吧!”我不满道。
“我刚走进去,就觉得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粒米。我的身体被无限的缩小,再缩小,周围的世界白茫茫一片,我就是这白茫茫一片里的一点。你知道吗?”她故意压低音量,怕被什么人听见似的,神秘的说:“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脸已经凑到了米堆上。就差那么一毫米,鼻尖就贴上去了!”
妻子绝对不是吹牛的那种性格,我相信她说的每一个字,以至于不相信那是简单的米:“明天买点回来,让我也闻闻……哦不,尝尝那米?”
她窃笑:“东西是好东西,就是太贵。一天一个价。”
“米而已,能贵到哪儿去?”
“听说刚开始也就是一般米的价格,但后来买的人越来越多,大半夜的都有人敲门,一定要买到他家的米呢!现在已经涨到普通米的十倍了。”她叹口气,继续说道:“要是刚卖的时候就看见那家店,也不至于用那么高的价格来买了。”
第二天下班,我打开门,那股味道就迎面扑来,它带着钩子,勾走我一身的疲乏,带来我满心喜悦。上一次拥有那样的心情,还是第一次和妻子约会的时候。我赶紧放下公文包,慌乱的脱下皮鞋,穿上拖鞋,小步跑进厨房:“米来了?”
“嗯,刚焖上。”妻子转过头来,开心的对着我笑,脸颊绯红:“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呢。今天晚饭要等等了。”
她的声音离我很远,我的思绪不知道飞向了哪里,反正是某个很遥远的地方。“就是……今天又涨了一些呢……多买了一些,不然过些时候想吃……涨到……”妻子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真实。“你在做什么?”忽然,那声音如爆破般震耳欲聋,我的灵魂以超越光的速度穿越某个隧道回到了这个世界——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白花花的大米。
“你看,我说吧,你也凑到米缸子里去了。”妻子呵呵笑:“连拖鞋都穿反了!”
“梦里的味道。”我一边换鞋,一边说道。
那米的外形和普通大米无异,看上去像是东北珍珠米,又比珍珠米稍稍长一些,稍细一些,却又不及长香米的细长。无论色泽、大小,怎么看都和其他大米没什么不同。至于吃起来,嚼劲和顺滑度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虽然看起来、吃起来都没什么特别,可就是想拥有它。”一次在饭桌上,妻子这样对表达不同感觉的女儿说道。女儿刚刚上中学,住校,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
楼下排队买米的队伍和属于过去的时间一样,越来越长,米的味道在时间的酝酿里,越来越诱人。从超市到第一个路口有一公里多的路程,队伍整整折叠了十多次,人行道和非机动车道上站满了人。有些人靠替人排队找到新的工作,也有一些人不讲规矩,想要插队,被周围的人狠揍一顿,那些个打架生事的也被抓了起来,插队的事情却依旧屡见不鲜。超市已经变成了24小时供米,警方还派了不少警力来维护队伍里的秩序,才不至于闹出人命。看见这样的情形,我不得不暗自庆幸:幸好妻子提前买了米。女儿则好奇的询问我队伍的发展史。
“妈妈,爸爸说你买了楼下超市的新米?”女儿走进厨房,一边寻觅着,一边问道。
“嗯。怎么?”妻子正在切菜,抬了抬下巴示意那米在米缸里。电饭锅里的米粒正在和滚烫的开水激烈交融,一粒粒绽放出醉人的米花。
女儿语气兴奋的走到米缸旁边:“刚才我坐在车上就看到了!人真多。真有那么香?”她一边说,一边打开米缸盖子,抓了一把米凑在嘴边。我站在厨房门口仔细打量女儿脸部肌肉的变化。她先对着手里的米深深吸了一口气,呼气时手微微下沉,疑惑的看着她的妈妈,嘴唇微微颤动,想要说些什么。第一口气呼完,她又将下一次吸气分成四次,以极快的频率在暂停和吸气之间来回切换,然后忽然拉开鼻子和米的距离,抬头看看她的妈妈,又扭头看着站在门边的我,瘪瘪嘴:“没什么不一样嘛!”说完,她把米倒回米缸,没有半点不舍。
“你感冒了吗?”我和妻子不约而同从嘴里冒出来这么句话。
“没有啊?”女儿满脸疑惑。
“哦,我是说,你住校得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要生病了才好。”妻子说道。
女儿应和着走出厨房,我的视线跟随着她的身影往前走了几米,又快速转移到那缸米上。
吃饭的时候,我和妻子描绘着队伍的情形,妻子则说起他们单位有哪些人偷偷溜出来排队,又有哪些人全家老小出来买米,她听说米价又翻了好几番。我感叹道:即便是天价米,却依旧有那么多人要买,这就是那米的诱人之处啊。
女儿默默往嘴里扒着饭,一改往日侃侃而谈的风格。“或许是新米与众不同吧,闻不出差别,或许能吃出来呢!”我这样想。
“还有十来天的量,我在想要不要明天再去排队买一些。”妻子的语气里流露渴望,眼神里溢出恳求。
“涨多少了?”我问。
“听我们办公室的李姐说,已经涨到一百多一斤了。”她说“一百多”三个字时,格外小心翼翼。
筷子在我的手里发抖:那么贵!这才多久!可是想想十天以后可能连一斤也买不起,那流连脑海的味道竟然越来越清晰。
“那还是两天前的价格了。说不定轮到我们的时候,都涨到两三百了。”说完,妻子咬着筷子尖,若有所思:“怎么人人都来买这米啊……”
“这米价确实涨的太快了。也没人管管。”我深知其中的原因,却又厌恶自己的需求越来越难以被满足的现状,只能将罪责全抛给与自己无关的人。
“也不是没人管。听说那超市的老板都被约谈很多次了,二十四小时供应也是被约谈的结果,米价也压了很多次。李姐他们前脚买完,后脚老板就挂了牌子——每人限购五斤!但是买的人太多,供不应求啊。”
“其他地方就没这米了?”我问。
“也就是这地方,说也是奇怪。新闻上不是说了吗?检测他们的米没有任何问题,这米的供应渠道和其他地方的也都一样,可就是他们家的米有这种味道。”妻子说完,沉默了一会儿,我在这段沉默里数着碗里为数不多的米粒,计算着每个月要从工资里抠出多少钱来买米。当我数完的时候,妻子开口了:“我还有一个办法。”她看着我。眼睛里闪耀着新大陆的光芒。
“什么?”我问。
“其实这米吧,看上去和吃上去都没什么区别。关键就是它的味道。所以,咱们干嘛要吃它呢?”
“对呀,米为什么一定要用来吃呢?”我恍然大悟。
那以后,我们每天的生活都多了一个项目——闻米。我和妻子的床头各放着一个牙签盒,里面装着我们的新米。早上起床打开闻十几分钟,晚上睡觉前闻够了才合眼。过了没几天,上班的状态越来越恍惚,总是期待睡前和睡醒后的时光。新的办法应运而生:那装新米的牙签盒子成了比我的公文包还要重要的物品,随身携带。
第一天,我把牙签盒的盖子打开,米的味道穿过内盖上的小孔幽幽飘出来,流进我的鼻腔,弥漫整个办公室。邻桌的老刘凑过来:“嘿,你在闻什么呢?”这嗓门儿够大,办公室其他几个人都挺直了腰背,贪婪的呼吸。“新米?”新来的小张惊讶的说道。老刘向我这边靠得更近了,我的心怦怦直跳,手心出了汗。“没错,是新米!”老刘宣布。
第二天,办公室里得每张桌上都放着一个盒子,牙签盒、盐罐子最多,也有用饭盒装来一整盒米的。不久,小张在自己的盐罐子上用刀刻上了标记。他说是自己的盒子头天被人偷走了,回去被老婆狠骂了一顿。他描述的时候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偷盒子的人千刀万剐。
自从带盒子的人越来越多,楼下的队伍明显少了许多。大概一个月以后,那超市第一次像普通超市一样开门和打烊。
“你闻闻我的米?怎么感觉没什么味道了。”妻子皱着眉头,把她的牙签盒打开送到我的面前,语气有些焦虑:“只有普通大米的味道。”
我把鼻子凑上去:“好像是。可能是太久了。”说完,我打开自己的那盒,也闻了闻。的确,进入鼻腔的,除了米味,什么也没有。我大步流星来到厨房,打开米缸盖子。
灵魂里的那片空白,终于被真实的世界填满。它不再因为米缸里的东西出鞘,被真实紧紧锁在躯壳里。钥匙暂时消失不见了。
“去超市重新买些回来吧?”我对妻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