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能记事的时候,我父亲就是饲养员。牲口圈和碾粮食的大场是相连的。北面的场边有一间简陋的房子,里面有炕,是饲养员和看场人住的。炕经常很热,在我幼年的记忆中永远怕冷,生产队的炕是不愁没填的,永远是热的。每次冻得兮兮哈哈的时候,把手从袖筒里抽出来贴在炕上,如同得到了救星。
风和日丽的时日,往往和同伴一齐到场里去。如果人们在场里干活,那就热闹了,有吸引我们的事。比如,有人看见麻雀钻进草窑,拿着扫帚悄悄到门边,然后大喊一声,扫门摔打,往往能打落几只。埋在场房炕里烧,大人吃时,站在面前,两眼炯炯祈求,有时还能得到一些肝肺之类的。如果炕里没有火,可乞求一只拴上细线玩耍。自己可拣掉落的马尾马鬃,绾成活套埋在草里。当鸟扒草时,爪子套在活套里,也可烧吃或玩耍。
或是钻到草窑里偷拣高粱或苞谷的秸秆,咀嚼吮吸,甜甜的,即可解渴又可解馋。但这是危险的,如果被饲养员看见,跑不脱就要挨打。我们幼年时最怕的就是一个姓常的饲养员。他脸面铁黑,眼珠鼓突,声音肃杀,因为患有哮喘,呼噜呼噜,如同猫念经。如果谁家的孩子哭,大人说常得荣来了,吓得连忙钻进大人的怀里不敢哭了。
因为我父亲是饲养员,我还有充足的机会接触那些牲口。我看见他们抬牛。牛流行一种病,蹄部溃烂,到后来就站不起来了。钻进深深的圈窑,黑乎乎的,只看见牛圆圆的大大的眼睛,叫人害怕。他们四人使劲抬还是抬不起来,其中有一个人提议用剃头刀割它的耳朵,我听了又迷惑又好笑。那头牛过了两天还是死了。我清楚的记得,不少人用椽把它从圈门抬出来,大声呼喊着。好像是特别重,呼喊人搭手。这牛实在肥大,我还记得那圆圆的眼睛。人们把它抬到河边,剥皮分肉。生产队的大牤牛快死完了。锅里每天烤着大牛肉疙瘩,我和哥哥踩着灶火门爬上灶台,才能从锅里取得牛肉疙瘩吃——一直到前几年,我才知道那时流行的可能是口蹄疫,是会传染给人的。
有一段时间,父亲每天来去带着一个小铁罐。饭熟了,先舀一罐面汤,带着去喂刚产的牛犊。我也跟着去了。父亲问我想不想看牛娃,我说想看,他说进去看吧。我走到离母牛有两三步,它两角前倾,我连忙回头就跑,它在追赶。快到圈门时,父亲大喊一声,牛停住了,父亲抚摸着我的头哈哈大笑。
自由自在,没有家务活束缚的幼年是短暂的。到五六岁时,父亲在大场上大声呼喊我的名字,叫我把背篓背到场上来,就得背着和自己一样高的背篓。背篓的底部总是敲打着我的脚后跟。
七八岁时每到冬天,家里有事,父亲就叫我到场里给牲口添草去。我一个不愿去,叫一两个同伴。添了草,就在驴圈里学骑驴,被驴蹦跳着丢下来,挨了不少疼痛。上天保佑,受的尽是皮肉之苦,未伤筋动骨。看着现在的孩子受到大人的精心呵护,惊叹那时上天对我们穷苦的孩子实在是太慈悲厚道了。
共有四个饲养员,分成两组,轮流看场。每到冬天,我们弟兄几个争抢着要跟父亲到场房里睡觉。因为场房里的炕不缺填的牲口粪,常常很热,自家的炕因缺填的不那么热,免不了要受冻。那时候我特别胆大,吃罢晚饭,父亲还未动身,我就偷偷的单独走了。冬天黑得很早,一个人沿着村庄下面的大路走去,悄悄的,害怕惊动了狗——那时最害怕的是狗。眼不敢看左右,害怕看见黑黝黝的窟窿里跳出一个怪物。也不敢想身后,如果想了,好像身后跟着鬼怪。只是低着头轻轻快走。寒风冷飕飕地钻着裤管。到了场房,把门闭了,爬上炕,扫了炕,摊开毡,静静的暖着。没有拿火柴,不点灯。一次,常得荣给牲口添夜草,顺便进来,划着火柴,看见迷蒙的炕角里我的身影,愣住了,火柴梗烧到了手指才掉下来。他又划了一根火柴,凑近我睁大眼睛看。等到认出了我,他大出一口气,说把他吓呆了,我的胆子大,他佩服了——确实,能够吓呆一个经常吓人的人实在不简单。
每到夏季,牲口出圈放牧,给每个饲养员派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帮着赶牲口,我是跟随父亲的。我那是非常喜欢养小动物。最喜欢的是山鸡野兔,得不到求其次,就是麻雀和黄鼠。经常提着帽斗那样大的一个小笼子。提在山上,打小虫子喂或拔草喂。父亲是希望我提它们的,因为有了这些小动物,会整天操心它们,不会在山上睡觉。否则,无牵无挂,随便躺在阴凉处就睡着了。父亲对此常担心,既得不到帮忙,又害怕小虫子钻到耳朵或鼻孔里,最担心的是迷糊中得了邪祟。如果笼子里是山鸡或野兔,很得意自豪,昂首阔步;如果是麻雀或黄鼠,免不了受大人们的嘲笑,自己也委琐不振。
父亲当饲养员,一直到分组生产队解散。他总是尽职尽责,但默默无闻,从未显眼过。热火朝天的劳动竞赛中没有他,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中也没有他。当然荣耀显赫也与他无份。但他避免了队长干部们经常性的痛骂批斗,避免了开会加班等繁杂琐事,避免了人多场合的是非闲气,过着在那个时代难得可贵的清静自由的生活。现在我只为自己每天教的两节课操心费劲,对学校的校务杂事不闻不问,过着平淡清心的生活。我觉得我也是父亲的性格。如果不是包产到户,恢复高考,像父亲一样当饲养员可能是我唯一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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