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洗完澡，看见我妈发的语音，说是今天出街买了两件新衣服，很久没有打过视频，已经忘记按哪里，我打回视频过去。
我问新衣服呢，她说穿着的那件就是，镜头太近只能看见衣领，枚红色，款式和她以往的衣服没什么两样，她问好看吗，我说不是和以前的一样是件“老人衫”吗，又让她离镜头远一点，她问怎么离远一点，我说让家里另一位家长拿着手机——这时候才发现是条裙子，非常普通的裙子，就像她平时衣服的款式没什么两样，但确确实实是条裙子！
这是我活了二十六年，第一次见我妈穿裙子。
视频那头她一直问好不好看，絮絮叨叨说着今天通知打疫苗就上街了，但没想到竟然买了两条裙子，同行的人说买来穿穿就买了，好不好看，天气这么热晚上洗完澡穿着比较舒服，哎呀没想到会买裙子——我说很好看，这么好看明天白天也穿着。又让她去问我爸，她说他也说好看，比平时的衣服好看，我说好看是肯定的。
我从来没见过我妈穿裙子，从来都是方便简单的下地干活的衣服，前几年还没五十岁就开始穿那种老人家爱穿的花衣服，很老气的衣服，她穿着却也没有违和感。长年被晒黑的皮肤、发白的头发，和衣服协调统一地融为一体。她本来不应该这么老态，四五十的年纪，电视上的女明星乘风破浪意气风发，村里的同辈人甚至已经当了奶奶的婶婶都显得更年轻些，我下意识地拒绝多想，只用五十的年龄认定她正值中年，对眼前的真实状态视而不见。
这几年我妈缩了水地瘦了下去，没了以前肥胖，很久之前她对我说我那瘦小的外婆年轻的时候也是比较肥胖的，当时我认为她在骗我，在给她自己的肥胖找一个理由，直到看到她现在整个人小了一圈，才相信是真的。
五一回家的时候，我爸计划带我妈去做体检，去年就说要去到现在还没去，那两天我爸一直说让我带着去，我拒绝了——他的提议有那么一瞬间让我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内心的恐惧。这几年虽然口上说让他们去做体检，身体不舒服不要硬撑要去检查，现在想来这些规劝都是让他们自己去自己解决，从来没想过我带他们去。嘴上说得非常轻巧，面对现实情境的时候还是选择了退缩。这几年仗着自己已经工作，面对催婚我总是说我是个独立的成年人，不要为我做任何决定——直到这时候才真正地体会到我不再是小孩需要承担起父母的责任的现实感，这让我害怕得想要逃跑。
直到五一假期结束，谁都没带我妈去体检。
视频那头我妈笑得很开心，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你看我穿裙子好看吧”的得意，我问裙子多少钱，她说买了两条，我说一样的吗，她说不一样不买一样的，走回房间拿另一条裙子给我看，黑色雪纺的，老人衫的花纹。一开始店家说一件要六七十，后来买了两件，讲了价，两件不到一百块。我说那可太便宜太值了，又好看，你真会挑。
她笑啊笑，脸上的皱纹被相机磨皮后只剩下古铜色，露出这两年换上的假牙，假牙让她更像老太婆。挂断视频前，我强调裙子穿得那么好看，明天白天也要穿出去，给别人看看多好看。她一开始发语音说买了两件新衣服，当时我猜到是要给我看好不好看，只是没想到是裙子，她想从我这得到肯定和夸赞，甚至还有缺少的最后那么一点点的勇气。我这头热切地希望她不要把这裙子当做睡衣，明天一定要穿出去，突然想起她对我穿衣服的态度。
自从我上大学后，每次回家都要嫌弃我的穿着，嫌弃太老土太老实，村里的阿婆都说没有年轻人的样子，后来在电话上也经常念叨，说她的那些名言“没吃没人知，没穿被人欺”。去年过年看见邻居的妹妹个个时尚潮儿，又开始说我的衣服不行，我被烦透了，难道我的衣服就那么差吗，也是花钱买来的，也不便宜，结果她更气了“几十块钱的裙子都比你几百的衣服好看”，我又气又好笑。
后来我看到村里和她同辈的人穿着裙子同样说她，你也可以穿裙子，她说她已经老了不合适，我又说你看别人也是很时尚的，她说怎能一样，人家也不用怎么干活。
我妈那样希望我穿漂亮裙子，会不会是因为在她青春期的时候没有条件穿，后来结婚生小孩，照顾家庭，整日在田地里忙活，也没有机会和场合穿呢？就在前几年她一双包鞋也没有，即使是在冬天，去菜园穿水鞋，上山穿解放鞋，在家穿棉鞋，没有戴过一件首饰。
因为她自己错过了年轻时候穿漂亮裙子，所以把这样的遗憾在自己的女儿身上弥补吗？这样的补偿心理，我经常会不自觉地用在我妹身上，比如今天她就结束高考，我知道家里一定会让她打暑假工，我是绝对不允许的，我简直恨透了暑假工，不希望她重蹈覆辙。
我从来不觉得我妈对我有多少爱，自然没有往这方面想过，没想过原来她对我这个女儿可能还有着这样的盼望和弥补，一直认为她就是听到村里有人说我的不是她觉得不够争面子丢人，同时因为她这种什么事都要争一口气感到疲惫。但也就是她什么都要争一口气，才把我和弟弟都供上了大学。
以前听朋友讲她妈妈热衷买衣服首饰，那时候我对我妈的勤俭节约感到无可奈何，甚至一度以为她不热衷穿衣打扮，五一的时候我说想买条珍珠项链给她但怕不合适，没想到她直接说可以——买了裙子第一时间问我好不好看，原来她是喜欢的。
如果暑假回家，我就带我妈去体检，希望成年人的我不要再临阵逃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