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金陵初春,满城花意,秦淮著锦,我鱼服出宫,乘船离岸,此去,江北。
见惯了江左名士,王谢风流,入不得乌衣巷,求不得幽露啼眼之佳人,若得金风玉露之相遇,也未尝不可。
久在深宫,纵是不闻窗外事,可父兄相谈言语,难免窃得一二,江北已换三朝,李唐血脉,只余我江南一家。前些时日,后汉又遭更迭,新朝尚不熟识,倒是北国频频易主,想来中原英豪辈出,难免心向往之。
一路风帆,潮平两岸,虚度二十余载,今日才得见江北风华,重光惭愧。
随我北上的,除了几名极力跟随的护卫外,便是我的近侍裴厚德了。与我不同,他总说江北多蛮横孔武之人,此去恐怕凶险,大概我唐国之人皆不懂江北吧!
“哎哟!长没长眼睛啊你!”
裴厚德护在我身前,拽住方才的莽撞之人,无意间瞥见他手中熟悉的钱袋。
原来是个偷儿。
“哦——原来是个贼啊!走,见官去!”
我上前松开裴厚德拽着他的手,那偷儿磕头如捣蒜地求饶,如同往常在唐宫中一样。
“公子饶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公子……”
初来乍到,不曾想有此遭遇,不想多做纠结,便示意让他离开,不料,他竟换了笑容,朝我连连打量起来。
“看什么?!”
余怒未消地裴厚德上前挡了挡,他不以为然地唯喏后退步余,堆笑道:“公子器宇不凡,轩辕相貌,可谓是帝王之相啊!”
又是个耍嘴皮子的,那袋银钱不拿回也罢,赠予他吧!
才出江南不出几日,长兄弘冀便亲自率人前来迎接,车马浩荡驶过官道,这从不是我想要的回去的模样。
裴厚德走在马车外,低声道:“郡公别置气了,燕王殿下也是一片好意,再说,您要再不回去,皇后娘娘能饶过燕王殿下吗?”
是啊,母后总是责怪大哥对我太过严厉,此次大哥亲自来接,也是为了向母后证明,自己这个大哥也是足够疼爱弟弟的。
“嗯。”
二
“郡公,不好了,太子殿下他……被废了!”
狼毫坠落,污了丹青。
“走!”
“郡公!皇后娘娘有命,郡公不得离开寝殿……”
“为什么?那是大哥!大哥犯了什么错?”
“郡公!”
裴厚德跪地紧抓着我的衣摆,声泪俱下,言语颤抖,“殿下毒杀晋王。”
恍然一道惊雷在脑中闪过,我颓然地瘫下,呆滞地蹙眉,竟有些,哭笑不得。
“皇叔?大哥杀了皇叔?我们是一家人啊……”
我在裴厚德的搀扶下站起身,顷刻茫然,眼前桌案如同一个巨大的邪障,前所未有的恐惧像面巨网一般将我笼罩,抬手用尽浑身劲力推翻桌案,碎裂之声响彻脑海。
“皇位就这么重要吗——”
大哥癫狂自尽的一日,我站在曾经门庭若市的府门外远远地望着,我不敢接近,也不愿接近,我看到大哥圆睁的双眼瞪着我,仿佛在责怪,又仿佛在期待,可是我连踏出那一步的胆量都没有,只是木然地伫立原地,泪如雨下。
几日后,父皇和母后召我进了宫,大哥身后事还未来得及处理,父母却已然苍老了许多。
“从嘉,你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
我怔怔地不知该如何答复,大哥尸骨未寒,我如何能够思虑终身大事?
母后将我拉到身边,如儿时一般让我倚在她的怀里,摸着我的额头,“我们知道你在为大哥的事情伤心,可是大哥错便是错了,父皇母后可以原谅他,他却还是做了傻事。”
“母后,儿臣还不想在此时成婚。”
父皇拉着我的手,灰白的须子里发出羸弱疲惫的声响,“从嘉,弘冀总还是希望六弟能过得快乐。那是前太傅周宗之女,是个饶有佳名的好女子,莫要辜负佳期,也莫要辜负你大哥的期待。”
大哥的期待,佳期……
“儿臣,遵旨就是。”
那是我第一次在红妆十里深处看到她,道旁女官将鲜花撒向空中,踩着一地柔软的花瓣,我缓步走向她,轻挽柔荑,她竟有些畏缩。
“吴王殿下?”
“是我。”
“嗯……”
我二人走过漫长的宫道,登上大殿的台阶,眼前高高在上的父皇和母后欣慰地看着我们,全然忘记了,几日前薨逝的大哥,以及如雪片般接踵而来的北朝国书。
神情恍惚地度过了大典,夜幕降临时,裴厚德催着我快些去陪伴新王妃,新王妃,我还未曾熟悉。
轻声推门进入,见她端坐在灯下,落落大方地,俨然世家女子,想来白日里的畏缩,不过是想确认,我是我。
我用喜秤挑起她头上的锦帕,垂眼凝望时,只见雪莹修容,纤眉范月,如沐春风。
“殿下?”
“你叫娥皇?”
“正是。”
我郑重地点头,如观赏一枚至宝般看着她,这就是我的王妃,前太傅周宗之女,名满金陵的才女,我的妻子,周娥皇。
三
“国主。”
“嗯?”
伏案许久,乍见娥皇,难免心生喜悦,方欲起身相迎,一双玉手已然攀上双肩。
“国主连日来操劳国事,是否北朝又生事端了?”
中原易主已有数年,周国殿前都点检赵匡胤黄袍加身,逼迫幼主禅位,建立大宋,遣使南来,索要贺表贡礼,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这些事,如何能让娥皇知道。
“无妨,北朝跋扈已非一日,我自有办法应对。倒是你,近日在忙些什么?”
“臣妾与窅娘排了几段歌舞,想为国主解乏。”
“好哇,有娥皇与窅娘绝世歌舞,我何来困乏之意!”
侍女奉上烧槽琵琶,娥皇翩然接过,我竟生出了不尽之意。
“把我的古琴取来!”
“国主要亲自演奏?”
我凝眸佳人,轻笑着,“娥皇演奏琵琶,岂可无我?”
她莞尔,正坐,轻抹琵琶,五音流出,窅娘轻盈身姿,步步生莲,此生得见金陵双绝,何憾!
那日娥皇回府省亲归来,见我时满脸嗔怪,从袖中取出一条丝帕,笑问道:“国主这是何意?”
我不做多言,只将其轻拥入怀,低语道:“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你的车驾刚离开皇宫,我对你的思忆便如同隔了几重山一样,我想见你,又怕扰了你与家人团聚,便派人将这阙词送到你手中。”
“国主堂堂一国之君,如何能够如此囿于儿女情事?”
“一国之君,家便是国,国便是家,唐国百姓是我的家人,你是我的妻子,怎能说是困宥?”
娥皇挣脱怀抱,仰头望着我,流露出几分忧色。
“前些日子,裴厚德告诉我,监察御史张宪觐见国主,直言国主耽于音律,荒废政务,国主如何处置他?”
我回身取出张宪的谏表,漫不经心地道:“我重赏了他。”
“那音律呢?”
“不可止。”
娥皇低眉,一声叹息。
四
一声叹息。
宋皇赏了唐国歌舞,可任凭音律如何悦耳,也再不见《霓裳羽衣》、《邀醉舞破》,更不见那首翘鬓朵的形容,一别十四载,娥皇,可好?
“郡公,夫人她……”
“她还在宫中?”
“是……”
“窅娘呢?”
裴厚德伫立不语,隐隐抽泣。
“怎么了?”
“赵……陛下筑起七尺莲台,命窅娘跳金莲舞,窅娘背对着陛下跳舞,接着……跳入御河,自尽了……”
娥皇去了,窅娘也离我而去了,这个生辰,为何如此不同寻常啊!
“陇西郡公李煜,私作逆词,怀念故国,忠心堪疑,赐牵机药。”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问君能有……”
苦酒入口,自知鸩酒必死,却如释怀此生,“……几多愁。”
身躯蟠卷的一刻,多希望当日不随大哥回宫,我本不堪为一国之主,诗词歌舞,书画琴棋,只需无今日,无离散,无娥皇,无窅娘,无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