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然一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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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是一纸欠了许多日子的文。

窗外骤然呼啸起冷风,吹到屋檐嘎吱地作响,像极了关中沉郁的秦腔。良久,似从房上落下一块瓦,轻落落地坠到泥地上去了。眼前的漆黑令人不知所措,但亦有被包裹住的厚实感在。此时此刻,我与这夜共同辗转着,亦与它一道摇曳着跌落下来。

我至今仍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里期许着这不过是场关乎永别的梦魇罢了。经历了初闻时的迷茫无助,精疲力尽地赶路与仪式,一切无不令我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所有所有,全都发生地太过突然,仅能短暂的在我肉体上留下了一些尚不足以令其淡漠的记忆,才令我感受得到这一切确乎是真实发生而且存续着的了。

几天前赶回中社老家,一天之内几乎滚轮般地搭乘了现代交通的工具,许是身体上的疲倦阻隔了大脑的情感,即是平生头一次行着三叩九拜的大礼,也无感到太多的波动。又抑或年纪轻轻的人没明了这死生之大,仅觉不过永不再见罢了。但无论如何,别总归是真的别了。

(二)

惶然间这么一瞬,感到我似乎就是安德烈·纪德所说的不热爱生活的人,害怕变动,一切须得是以自己极为惯常的样子。尚在不多久的日子之前,还曾与我通了电话,问我一切是否尚好的祖母,便之后再也无新的音容。这着实让我无法作出反应,以至于此刻我仍旧是麻木而不仁的,难以在一刻之间求得清醒。

即便是从家里人的片语只言中,我也实无法设想人的生命若是用捱过一个又一个的冬天来计量,那如是何等的光景。我也实无法设想,相伴了一生的人骤然离去,内心是何等苦痛与煎熬着,却又期冀如何着再往前走走,想再要沉沦于片刻这世间的些许美好里。我亦也是不敢于以我的浅薄去思索,只如此怯怯然地忖量着离别,默念着那明月白露,光阴往来尔尔了。

父亲说如今也知道何为树欲静而风不止,祖父亦讲未曾想要被祖母参了先,自己倒走在后头,我才也终于明白什么是一死生为虚诞了。但此些话语不过只如梦呓,虽即是脱口而出的、而却又总是环绕在这如同千秋般的大梦里了。

(三)

当我风尘仆仆地赶到县城老房子里,红暗暗的寿材横亘在厅堂中间,屋内亲人们默然,见到我来便不断招呼着,我并未如想象般地呆立在堂前半晌而后动,而是麻利地放下一身行装,直行起了三叩九拜之仪。

当晚守灵,我亦未见祖母仪容,想是父亲早已擦拭好了伊的身体,将那寿衣套在冰冷的躯干,而那刻静静卧在那灵柩里听我和堂哥的话语。但我是觉得彷徨不堪,不忍细思的,当下之景之情,确乎是悲实依心,欲语还休了。想来这些年经历了许多生离,但于通讯发达的今日虽天涯也并不觉无期可会,然死别是头一回的,我本不善表达这方情感,至于我不知当拿出什么情绪好,亦不知我的缄默是否有着一些道理可循迹。

并未瞌睡了多久,到了凌晨便再度跪在了楼下和灵车前,姑母们说着:“娘啊,走了便无法回来了”尔尔,只随着中年的男人们扛着寿材上了灵车,我便端着遗像方正的坐在了副驾驶上了。

亲人们说祖母喜欢艳色,伊也同我讲过因名字有“荷”,便最喜欢莲花的粉红,于是遗像上的纸花也便点缀成了红色的。到了偏远的城郊火场,我才真正在这一年以来也是平生最后一次见到祖母,全身着了大红衣裳,盖了大红的棉被,面上却宛如雪白。祖母没有如惯常不小心睡着时那般戴着假牙,便由着颧骨耸立而吻部凹陷。伊的双眼闭合得轻柔,短发依旧是花白且凌乱,只是数息之间再没见了起伏。姑母们帮祖母涂着口红,哭着又笑着,我们就围着祖母身边转圈,示意着大家都在,直到在那工作的青年搀着我们到炉边,不住地说着终有一别。我们亦跪在炉的一旁,闻长辈们哭喊者着妈妈没有了,我心心念念是祖母真是辛苦了。

(四)

到了中社乡里,头天是要将骨灰放在家中的。中午晚辈们记着祖母最爱吃的饭菜,喊着妈妈吃饭了,我恍惚间竟觉是去年此刻,在南昌家中平常的呼唤。席上各人说着煽情的话语,我亦喉头哽咽只敢埋头吃饭,甚至不敢再看一眼祖母的遗像了。饭罢,长辈们去山上看风水去,我并未一道前往,直至了天黑我也坐在家中阁楼上。那原是祖父今年准备的两口寿材,此刻我还是不想如今便要动上一口,心中就似有千千缠结,但到喉间却只会一口口地吞吐煞白的香烟了。

送棺的一日,我仍是端着遗像,孙辈不用穿孝服,但头顶仍要戴着喊不上名字的布条。出发前,村里的老人们不断的叮嘱一路万万不要回头,我便端地紧了,脖颈僵着不敢扭动一毫。冷冽的风从山间吹荡过来,我能感到头顶的白练在脑后摆着,其也似乎代替了我大脑的运动,使我不知人事地走完了这一段山路。

山间的空气是极清冷的,扎眼的红土上蓬勃着漫山的毛财(音),我听见“八仙”在下井的时候与长辈们在叫好,又听见我都很难听懂的挽歌在环绕,还有最后封顶的巨响。但我是不能回头看的,哪怕心里再想见一番此刻的惜别光景,也还是要带着祖母的决绝继续把目光放在远方去。

(五)

第三日开始下起雨来,气温低到了零下,伴有着南方潮湿的冷气向围巾里长驱,触到肌肤上似可以凝出水滴。所幸夜中停了下雨,体感不似白天那样冰冷。凌晨三点我们一行又要进山去平坟,路上隐约可见了点点的星辰,从呼吸中透出的惨白水雾也在微弱的星芒中清晰通透。双脚在泥泞中吧嗒作响,手中烛火不住地向上升腾起玄色的烟柱,倏尔又被山间的风吹散。

白天不远的山路似乎走了很久,也终于是到了宅兆跟前。凭着烛光,我这也才第一次清晰地看见了祖母的碑石。取出了口袋里的果子,口中的一瓣橘子夺走了我身体的热量,双手开始冰冷起来,使得我打了一个冗长的寒噤。纸钱和毛财的烟气熏得我眼睛发酸,鼻息也在寒冷的夜中粗重起来,头脑却不再如前次上山般空白。

长辈们哭着,缄默着,而我心里的全然是我打小以来,如何熟悉都再不过的祖母的样貌。那是我摔倒在泥水中,会一边骂我一边帮我洗衣服的祖母;那是自己舍不得吃穿用度,却总在我回去塞给我许多钱用的祖母;那是近二年以来,饱受病痛折磨而形销骨立的祖母。想二年以来,祖母原生起气来都可以跳两下脚,再到仅愿盖着毯子佝偻在沙发上,现如今只留一方之隅永眠,我心里是不舍的,但知祖母不消在这人世继续受苦,心里又当是慰藉的。

是时,我似如同费尔南多于《惶然录》中所书,仅有的痛感是自己感觉过痛。并不信任何神的我,也愿意有着天国所在,好令自我有个期盼。然思来想去,也仅怯怯地祈祷着,愿伊在仁厚黑暗的地母之怀里安息魂灵。

(六)

后与祖父通电话,毫不敢多提祖母的一二。

实难想象,一个年近九十的老人话语不出三句便老泪纵横,闻此情景,即便心中想好了千言,也只好用毫无力量的话安慰他不要过于伤心,坏了身体。

旁的话我未听进去多少,然祖父不断地重复着,“老太婆事事要争,今次也要参我的先,插我的队”云云,似是撩拨到了多年未动的泪腺,即便是这几日在办祖母后事亦未流泪的我,也终于别过头来,拭眼角的清泪两行去了。

村庄的夜色就是如此漆黑而寂寞,村口的小路静静地延伸着,前头只有几家洋房从窗口里泄出暖黄的光。周围没有一点声息,我便又回忆起祖父的话,思索一番后仍然觉得,祖父是说的不对的。由于祖父一向体弱,祖母总在家中事事一马当先,我想此次也是先去天上急着探好道路去了。然祖母终归改不掉伴了她一生的急躁性子,宛如总像她离发车还有四小时,就催我快赶去车站那样,去的太着急,太着急了。向着灯光处走着,渐感到潮湿粘腻的空气将我环绕包裹,我亦在内心反复咀嚼这几日来的各种滋味。就这样想着,我走进了前方无际的黑暗里。

后记

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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