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网友在看完《隐入尘烟》后,有很多的感叹。我可能在农村呆久了,看过了太多的生死悲凉,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只感觉到了拖沓和沉闷,没有太多的伤感。
但它还是让我想起了在农村生活的那些年,想起了老家荒芜的村落,想起了我那死在洪湖里的,死前还在渔船上剥菱角手指黑漆漆的奶奶。
农村人的生活不易,不管是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里,还是在那个“三农”问题相当突出的年代里,他们无论如何努力,似乎都逃不开悲剧的宿命。
我今天特别想讲的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叫胡大川。
大川和我都住在郭曹村。姓郭的住最南边,姓曹的住最北边,姓胡的住在中间。这个三姓村子,姓胡的人最多,却叫了郭曹村,这是我小时候最不能理解的事情。
从来农民就是社会的最底层。如果团结起来,还可以共御外敌,抱团取暖。可是,一个村子里有郭胡曹三个姓,如同东汉分了魏蜀吴,必然三国争雄,天然的四分五裂。不同姓,不齐心,郭曹村穷到了极点。
我们家又是村里最穷的,被开除了村籍,取消了吃集体食堂的资格,把我爷爷奶奶赶到了洪湖里面,以捡野鸭蛋,采莲藕野菜为生。
大川哥比我们家好不到哪儿去,因为他爹妈死的很早。他的父亲是个非常勤劳打渔人,长年在长江里下滚钩捕鱼。滚钩是相当残忍的捕鱼方式,一般是在江河的两岸各立一个结实的木桩,把成排的滚钩横拦江河,设于水底,把主纲线系在两岸的木桩上,用于拦截钩捕贴近河底的大鱼,因此,钩子必须贴着水底敷设,以钩体距离水底4-6厘米为好。大鱼沿水底游来,遇到像帘子似的成排粘钩的拦阻,当它掉头摆尾转变方向或企图穿越时,身体碰到了粘钩,锋利的粘钩钩进了鱼体,鱼儿疼痛挣扎,只会皮开肉绽,同时会有被更多的钩子钩住,在劫难逃,只能乖乖受死。
滚钩设下之后,渔人要在岸边看守,一旦有鱼上钩,要立即摘取。为了能及时侦知水底鱼儿是否上钩,要在拴主纲线的木桩附近,再插一根比较细而又有弹性的“消息棍”。“消息棍”"与主纲线相连,"消息棍"的上端拴上报警的响铃。这样,一旦水底有鱼上钩,上钩的鱼儿挣扎摆动,必然拉动主纲线,主纲线拉动"消息棍",从而摇响警铃。
警铃一响,就得下江取鱼。为了养家糊口,不管风高浪急都要去。大川爹有一次去江里取鱼的时候,船翻了,尸体都没有找着。有人说是遭了报应,被江猪子给吃了。江猪子就是江豚,现在是国家保护动物。那时候的长江里还是有很多大型鱼类和生物的,有成群结队的江豚。科学不发达的年代里,在大自然的面前,人类还是弱势群体。
噩耗传来,大川娘的精神就失常了,疯疯癫癫的满村子跑。有一天,人们就发现她死在村子前面的水塘里。那一个水塘里的水很浅,半大的小孩子都可以站起来。但大川娘就是死了,死在一片淹不死人的水塘里。
不是那个年代才有真爱,是生存艰难,相依为命。
当时有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说什么水鬼子老公来勾魂了之类的,无据可考。总之,大川刚成年,父母就都不在了,三兄弟就这样成了孤儿。
好在那时候还有集体,村上能帮一些忙。因为老大要当家理事,所以村里人就商量着就把老二入赘了周河乡的一户人家,这样不仅解决了婚姻的问题,还可以得到一些物质上的帮助。
大川得以娶妻。媳妇叫腊梅,也是穷人家的孩子。为了活下来,两口子没日没夜的干活,拼了命的挣钱。改革开放后,大川先是帮人开小三轮跑运输,腊梅姐先是在家务农,后来就就去车上卖票。那时候,社会风气非常不好。除了怕交警吃拿卡要,还有城管、运管、稽查,一路上还有扒手和车匪路霸,处处都要陪小心,陪笑脸。老实巴交的两口子,被打磨得圆润而通达。好不容易攒够了钱,先是买了小三轮,然后是一加油就轰黑烟的大三轮,然后是二手小中巴,大中巴。先是跑黑车到镇里,也趁天黑偷偷往县里送人。后来找了些关系,有了固定的线路牌照,也渐渐的有了些钱。
他们是响应党的号召,真正通过勤劳致富的第一批人。两口子走南闯北,见过世面,把人生的第一桶金在小街上买了门面,修起了五层的大楼房。两个儿子也陆续上了大学,眼见日子一天天的好过起来!一场大灾难突然袭来。
大川被查出了癌症。
先是送到了协和医院,在这个被老百姓戏称为“喝血”的医院里,两口子很快就耗尽了一生的积累。腊梅姐悄悄托人卖掉了才建起不久的五层楼房,但卖房得来的30万很快也要用完。大川得知消息后,以死相逼才出了院。在自家的宅基地上弄了个铁皮屋安身。
拼搏了20年,两口子又回到了原点。一穷二白,还一身病痛。
不久,腊梅姐死了。可能是她一生好强,无法面对这个惨痛的结局。也可能是他们恩爱一生,生死相依,无法接受大川先走后的悲伤。总之她选择了先走一步,回村后不久,她就吊死在屋后的一棵树上。
病痛加上心伤,大川不久也走了。
听说癌症晚期是相当痛苦的,有人形容如同百万只蚂蚁钻在骨头里撕咬。我无法想象大川当时在没有医药的情况下,一个人是如何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的。
我所知道的是,他在死前,让人把剩下的五万元分别寄给了在城市里上大学的两个儿子。
我是在他们去世后的一个月回到村子里,才他们的事情。那时候,油菜花正开得旺盛,阳光下灿烂的黄花围裹着宅基地上的铁皮屋,却异常的阴冷,我不敢进去看。他们的坟地在离欠铁皮屋不远的一片菜花地里,墓碑上的两个人的照片如此的熟悉,却又如此的陌生。熟悉是的是,我无数次的坐过他们两口子的小三轮,大三轮,小中巴,大中巴,一次次的给我免票,一次次的把我送到越来越遥远的城市。陌生的是,他们只大我几岁,却已经深埋在地下,已然在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了。
郭曹村曾经是个人声鼎沸的村子,我和小伙伴们在这儿掏过鸟,摸过鱼,有过很美好的童年。现在全都荒芜了,老人们,中年人和孩子都在慢慢的死去和离开。我几乎每回一次故乡,就能听到熟悉的人死去的消息。他们在土地里爬行,在土地上觅食,从孩童到少年,从中年到老年,象稻谷和野草,生于泥土,又归于泥土,悄无声息。
这些早已渐渐陌生的故人,带走了我很多的美好的回忆,关于童年,关于乡村,而且一去不返。这些活灵活现的人所演绎的一曲曲悲歌,似乎都在反复论证着,作为一个农民无论怎么努力,都逃不脱的,悲惨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