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本质就像是一个人照镜子,实在与镜像两相对映。实在只有通过镜像才能发现自己,然而实在却也可能让自己迷失在镜像之中;镜像以反映实在为己任,但镜像也可能扭曲实在。世界就是实在与镜像相互作用之作品。由于相互作用之无限复杂,有时候实在转而成了镜像,而镜像也转而成了实在。从某种意义上说,神话是实在的一种虚幻的镜像,然而当实在自身变得虚幻,则它作为神话的镜像反而成了一种实在。我们此番去往的那个被现代人普遍认为是一处“天堂”的名为“九寨沟”的地方也有着它自己的神话镜像。这个藏族神话说有一位名“比央多明热巴”之山神,生有九女。为保护其女,将她们囚于岩中。一朝九女逃脱,凌空纵览。见山谷毒雾四合,民不聊生。原来是“蛇魔扎”妖作祟。此妖以生灵为食,供其修炼。其父屡为所败。九女遂求助于舅,借“万宝金针”刺妖灭之。妖既殄灭,遂投宝石其间,化为海子。而九女下嫁,遂为九寨藏民之始祖。此神话所解释九寨沟之由来,照地质学之“地震堰塞”以及“喀斯特溶蚀”之论看来,实属荒诞不经。然而神话镜像所映射的,并非自然界的事实,乃是与乎人类之生存相关的“存在”之事实,我们倘以“人的存在”的视角来看的话,这神话真是无比真实地折射了我们今天在九寨沟所看见的“人的存在”。
十月十八日,应合力运业王小松之邀,有九寨、松潘之行。同行人众,多是王小松之亲友、部下。我与老晏搭朱哥的车,经一日之自驾“奔袭”,在薄暮的时候,终于住进了一藏式小旅店。晚饭中,朱哥见我不能放于饮酒,责我“穿游泳衣踩假水”,我则以“死猪不怕开水烫”应之。老晏责我不合群,我说:“身体是自己的,场面是虚幻的。岂可以虚幻之场面,而害自己的身体?”老晏语塞。饭后,我自到漳扎镇上散步,去野地玩月,归已夜深。老晏责我:“自顾自”,我则讥其“思多自扰”。
翌日早起,饭后,与大家入景区。景区面前,人头攒动,直如集市,皆趁此深秋来观红叶的游客。据说前者国庆长假,因游客爆满,观光车运力不济,人群滞留沟中,遂至骚乱。有攻占售票处者、有冒寒步行数十里下山者,男女老少,苦不堪言。夫九寨沟,人间之天堂也,人们花钱蜂拥来此受地狱般的罪,真是一种黑色的幽默。我们乘光车入山,至预设之停靠处,步行看山观水,还算顺利。此日天色阴晦,空气寒冱。公路在旁,汽车奋轰鸣之声,步道之上,游客接鱼贯而走。虽处深山之中,恍若闹市之景。让人不禁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我们沿湖边步道而下,每遇合抱大树,我则闭目抚树,冥想此地古初无人之状。辄觉眼前历历然呈现出一片山空无人、鸟鸣花落、神灵往来,云还风入的空灵景致。才一睁目,辄又喧喧阗阗,重新落入到人流汹涌的浊气之中。我想:此山此水,呆在这里已经亿万斯年了。我们人类在它身上所施加的这一点改造与利用的活动,对它而言,简直就像是人在其漫长的一生中遭到虱咬的某一秒钟而已。此山此水,还将亿万斯年地存在下去,而我们这些如个把虱子般短暂的人类,又能扑腾到几时?想着想着,不觉屡有内急。觅厕尿罢,而同行之人,已然渺不可见,急忙快步追之,而山青水碧,匆匆然犹浮光掠影,飘忽不可捉摸矣。
下珍珠滩,与王小松汇合,休息片时,同乘车上长海、观五彩池。此一路行来,凡见景有可赏之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它收摄到自己的照相机里。且见一路的游人,无不忙于身摆POSS、手按快门者也。至于空水之澄碧、木叶之绚烂,倒无暇去领略其深邃至美的意蕴了。可谓沿途之上,尽匆忙之身;率湖之滨,无流连之客。被携卷在这匆匆的人流之中,我也做不得自己的主。恍恍惚惚之间,已经坐上出山的观光车,结束了一天的游览。我忽然意识到,这其实乃是一种精心的设计,是“现代性”的内在逻辑使然。试想:我们现代人凭什么可以花很少的时间与精力而得窥此世外的秘境?无非是因为整个的世界已被纳入到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无远弗届的体系之中。我们需要什么,这个体系就制造什么。我们需要“风景”,这个体系就“生产”“风景”。可我们真的“需要”什么吗?非也,就连我们的所谓“需要”,也是被设计出来的。这个体系设计我们一周五日挣钱二日消费,我们则自动地把五天的挣钱与两天的消费视为我们本然的需要;这个体系设计我们匆忙地挣钱与匆忙地消费,我们就自动地把匆忙地挣钱与匆忙地消费视为我们本然的需要。因此上,风景区应运被设计成了一道“快餐”,(这符合资本快速增值的逻辑),我们也就自觉地奔跑着消费这道“快餐”。于是乎,风景区之受益主体飞速地开动着它那“接待”的机器、大口大口地吞吃着海量的钞票,而游客们也着魔似的忙于按动他们的快门、风风火火地消费他们的视觉。风景在人们的眼里,习惯性地被当成了录放机放出的画面,人们不耐烦地按动着遥控器上的“快进”键,风景便发疯似的飞掠而去,再也看不出它原来的样子。秘境就这样被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巨大机器“压缩”成一张张薄薄的照片,供人们满足其浅薄而又贫乏的感官收集癖。秘境就这样被人们的匆忙给“谋杀”了,而人们的感官需要也就这样匆忙地沦为了资本主义工业文明体系所设计的利润。
回到小旅店,晚饭迟迟不上,好不容易等到炖鸡端上,王小松疑其分量不够,下厨监督。末了结账,自然很不便宜。此旅店系外地人所承包,据说年租上百万,压力很大,未有不猛敲很赚者也。标间房价300多,设施多损,服务偷忝。游客们来此消费,本来是要找一种当“爷”的感觉,但由于这里顶上了一顶“天堂”的帽子,不乏来客。于是乎,来此消费的“爷”们也就只好忍受“孙子”的待遇了。
夜里,我梦见远方城市里树立起巨大无比的雕塑,正惊叹其神奇,它们忽然轰然地倒塌了,腾起了灾难般黑色的烟尘。我想起了《圣经 启示录》中的一句话来:“巴比伦大城倒了,成了魔鬼的处所”。
翌日,我们一行踏上返程,途中停车,有几个藏族妇女围上来兜售玉石,要加数百。信誓旦旦地称是高山所得或祖传之奇石,实皆批发市场常见之廉价玛瑙。我想起前几年在陕西秦始皇陵也见有持售同等玉石的老太婆,要价只几元钱,不免生出厚彼薄此的感慨来。复见途中有商家打造之“甲蕃古城”,萧条冷寂,恍若弃置。一路上霰雪方霁,山川草木,银装素裹。温度骤降至2度。忽至一处,见雪岭经天,银花匝地。视观之壮丽,实平生所罕觏。顾盼流连,不忍辄去。而来往小车,呼啸而过,仿佛熟视无所睹。我想:有不费钱的天堂,人们视而不见,有甚费钱的地狱,人们蜂拥而上。人的荒诞,一至于此。
中午,抵达松潘县。游新造的古城,去一经人引介之农家乐吃饭,然后继续赶路。车到汶川,已是傍晚。公路限行,沿途多阻。汶川县到成都的一截路,乃周末出游的人们回城的必经之道。由于塌方修路,它就像是一截患有血栓的血管,每到周末,必然患上拥堵的“瘀症”。加之这些年私家车之猛增,这“血管”的状况可想而知。堵在隧洞里,闷热难耐,气温也从上午的2度骤升至27度。上午天堂般的愉快,瞬间化成了地狱般的愁烦。岂期一日之间,况味迥判!车堵了一个多小时,才通畅起来,回到家中,已经九点过了。
我忽然大悟:九寨神话中所说的“蛇魔扎”妖不是比实在更加地真实吗?它不是虚幻的镜像,它就是整个的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它就是现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