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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附近找到开往格尔木的车。
一路上凸显平静,这静似乎并非固有,我的意思,它更偏向我感官上一份相对,因为少了那家伙,窗外的景色褪去他人为其描述的表层,只剩下枯燥的本相。仔细想想,惟其如此这行程才能回到正轨。
抵达格尔木后,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逐渐靠站。我带上行李,这是本次最后一站,也是当年母亲跟那男人的最后一站。
当年母亲跟那男人也是乘坐这辆绿皮车前往北边陲,也许彼时火车没泛着陈旧,他俩欢天喜地。
母亲叙说过这火车喷洒的烟霭,奶白奶白,河流般沿着轨迹擦亮夜空,呼啸的车鸣则成礼炮,她紧紧地牵上那男人的手,手心温度三十度,多年后仍刻骨铭心。
年少的我曾尝试互握手心,偏偏体会不到母亲言说的手温。
她笑称,“这个要你长大后才能明白。”
那次,母亲睡的也是第五节车厢,那男人睡上铺。因为车内较嘈杂,他整夜守在母亲身边,母亲侧躺,他则捂着她的左耳。
“为什么不是右耳?”我问。
“因为左耳比右耳更靠近心房。”
那男人也习惯坐在母亲的左边说甜言蜜语,他说的甜言蜜语很隐晦,会把写给母亲韵脚词不知廉耻地念读:
“日暮牵手的过后每次无风无雨的邂逅
缘分早从你我朋友的口头变成暧昧过后的熟透
你始终认定相爱不会是戏剧里浩瀚的宇宙现实会让一切退回粗粝不堪的手肘
我说爱不该心朝忧愁不会是旅行里的说走就走它必然会成为你心里最甜的奶油”
母亲会把这首词反复写满一本小册子,字体工整,不敢怠慢。因为她从没想到这首词后来会让她内心泛皱。
我躺了下来,不清楚母亲是否曾睡这位置,但半晌我席地腾起,这节车厢接触路轨的声音尤为响亮,“轰隆”“轰隆”,再没睡意。上了一趟洗手间,折返时,凑巧撞上一个熟悉的身影——瑟瑟缩缩,脚步愈来愈快。
我跟了上去,没忍住,“你究竟想怎样?!”
她跄踉几下,回眸了,“路是你的吗?火车是你的吗?”像第一次死缠烂打般有恃无恐。
想不到她一路跟了上来,睡的位置跟我相隔一节车厢。本想再捎上几句泄愤的话,眼看她狼狈地啃起杯面,心一软,“慢慢吃,别呛口了。”
她抬起头,蓬头垢面地笑了笑。我该是多犯贱才能容忍这百般无赖的女人,但是来我发现有一点,赵灵儿其实跟我挺像——
泡方便面,味精的调味料放三分之二,酱油倒二分之一,蔬菜包均匀地洒在其上。吃的时候吸溜吸溜,声音特响,还把“汤”喝得一干二净。
我问,“谁教你的?”
“我从小就是这样啊!吃方便还需要人教么!”
看来我跟这丫头还颇有缘分——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是这样教我吃方便面,她说这是那男人坐火车时教她的——单凭这点,我允许她跟我上路。
然而到达乌鲁木齐是第二天的傍晚。
入黑后的新疆跟拉萨有明显的区别,天空灰蒙蒙,感觉月亮在特别遥远的地方挂着。我们乘坐公交到达国际大巴扎,维吾尔语意为:集市。大部分的建筑泛着伊斯兰的风格,金黄色的氛围罩着这片紫醉金迷。许多扎巴依(酒鬼)来来回回,他们都嗜酒如命,不喝等同没朋友也等同没人生。
我跟赵灵儿找了一个地方坐下,点了一大盘椒麻鸡,馕坑烤肉,也少不了新疆的“夺命大乌苏”。一般的啤酒是500毫升,“夺命大乌苏”是650毫升,装在大一号的绿色瓶子里。
“叔叔,这味道怎么样,叔叔,你不会死吧?” 赵灵儿看见我咕噜噜地喝着,提心吊胆地问了起来。
我白她一眼,“你就能不能积点口德?!”
“我是担心你啊!”话说回来,这酒味道醇厚,口感不错,尤其一边吃着新疆的烤肉,一边大口地喝着,新疆豪迈的特性能通过食物植入体内。
母亲第一次喝这酒时也有这感觉。
那条关于“兴奋”的神经被一度刺激。她看着那男人,灯色从黑暗中顺延他的轮廓流泻,当时她已经醉了,却醉得踏实,不缥缈,因为对方攥着她的手,她感觉到温暖,一张嘴就跟那男人说了很多。
说自己是名孤儿,二十岁前没离开过孤儿院,临终前也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跟大部分孤儿一样,母亲附着一点孤僻,孤僻的人对世界较单纯。尤其在孤儿院里拜读佛学,她自认善恶之间总能够相互抵消,不会一面倾。她深信所有的相遇都能用缘来注解,包括遇上那个男人,遇上后打心里地相信遇上了对的人,继而义无反顾。
我问赵灵儿,“你曾经说你爱过一名老师,你为他都干过什么?”
她捻起一瓶,“也没干过什么,只是给他写了很多很多文字。” 喝了起来。
“他知道么?”
“他当然知道,应该说不仅仅他一个人知道,他老婆也知道了,校长都知道,全校都知道……”她的双眼从淡淡的口吻中变得迷糊。我不敢接问,一个人如果要分享悲伤,另外一个人最好就是去打岔悲伤,“来我们干杯,为我们来到新疆而干杯。”
“哐当”一声,她真的一口气干了,“你觉得我犯贱不?”对此她想纠缠。
我想了想,“贱……”也喝上一口,“这又如何,谁没有黑历史,谁没有轰轰烈烈地爱过一个人。”
“叔叔,”她忽然很认真地叫了我一声,那下双眼恍惚一亮,“你觉得我喜欢他有错吗?”
我没过多思考,“有。”如果我母亲还在的话,她肯定也会这样告诉你。
喜欢一个人确实有错,错在对方不那么喜欢你,你却那么喜欢对方。
在那个还保守的年代里母亲把第一次给了那男人,当时认识还不够30天,交欢时她没被酒精及性欲冲昏,她十分清醒地抓着对方的脊背,一边娇喘一边想在对方身上留下什么,继而证明他只属于她,永远只属于她。
这点她跟赵灵儿很相似,赵灵儿说,“我写给他文字,只是想白纸黑字地记录这段感情,记录他只属于我,可那个老师却把文字散播,想用恨了断自己的痴情。”相比下,母亲也是如此,她想用抓痕作记号,“占据”对方,可对方却赋予了她一个生命,完整无缺的生命。
我。
而抓痕慢慢地、一条条地从那男人身上消逝,最后不留痕迹。
当时他们的故事还没发展到仇恨,在新疆依旧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清晨有北边陲清冽的风,暮色过后有温雅的月色。
两人住着原木搭成的木屋,吃着天然的食物,就算有酒也未必有故事。
真正幸福的人是真正懂得融入生活的人。
住的地方是喀纳斯禾木,一个由哈萨克人和图瓦人共同聚居的小村庄,冬季莅临之际,窗外层层皑皑白雪像鹅毛贴着一大片一大片白桦林木。每天早上那男人都会拖着母亲的手朝同一个方向同一个路段,顺延村庄的中轴线一步一步而行。
纵使每天路段相同,但不同的足迹却让他们过的生活并不是昨天惨淡的抄袭。
母亲曾说,她这辈子看过最感动的风景是喀纳斯湖。周围的树枝被冻结成晶莹的冰条,苍穹被抚平成冰蓝的镜面。湖面泛起寒气,既沉静又漫长。所看之处是一个巨大的银装素裹,但树干及山体的焦土又黑白分明,恬静中留着丝丝敬畏。
但后来……
不知不觉我已经喝掉了两瓶“夺命大乌苏”,努力稳住意识后才发现赵灵儿也喝了两瓶,她没像平日那样吱吱歪歪,她神情变得专注,试图刻意要把自己灌醉……果不其然,一瓶后她泛红晕,时而呆滞时而痴笑,又没意识地再来一瓶。
“够了,够了,尝尝就好了,何必认真呢?” 我出手阻止。
“不够的,不够的……”半垂眼眸,口吻透着涙气。
我不跟她多说,怕这样下去会闹事,结账后扶上她,匆匆离开。
“夺命大乌苏”的后劲确实很大,上车后赵灵儿瘫软一角,我也半昏半醒,没过多久她又念起那句梦呓。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傻丫头,对不起什么。”
未完待续
"对别人而言只是文字,就我而言都是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