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说

读纳兰妙殊的《世界停在我吻你的时候》。起初,我是对她笔下关于爱情的好奇,却不想因《从透明到灰烬》泪无止境。她描写姥姥年岁老矣,因病痛渐失价值后被忽略,被敷衍直至死去。

2010年9月10日,我曾写过一篇《纯稚的思念》,十四五的年纪,简单真挚的言语间全是对老人的不舍与思念,写的是我姥。在她离开后的日子,我很少提及她,不敢,害怕,恐惧种种因素不断干扰着一份爱意满满的记忆。当地习俗,我姥是我外祖父的妈妈,实际,她是我的太祖姥。很多人都没有与太祖辈相识的运气,能触碰到的,是一张张被放在杂物堆积的库房的黑白甚至残破不堪的老照片,被幸存于世,满足后代的好奇心,咿呀学语般的在认知这个世界上很少被提及的稀有团体。而她却陪了我十多年。

姥双目失明,具体原因不详。年老的人总会被人忽视,没人愿意主动去关心,朝夕十几年,我也不曾去过问眼疾的原因。姥的那双眼会说话,时常盯着我,像是在透过我的身体抚摸我的灵魂,渴望与我有一次灵魂深处的交流。

Somebody is dying. 双目失明让她和我更远了一些。记事起,她有个温厚的肩膀,即使看不到,却总背着我,拄着拐。我总说:她温暖的总让我忘记她是个失明者。我在她背上,我们在院子里溜达,等着祖父母下地回来,没人会明白她给予我的那份温暖和安全感,世间难有。

她倒下了,听说是想洗脸时忽然倒在了盆具旁边的地上,由于站在地上,倒下时受力过大脑出血。自此后,她再没能站起来。八九十岁的老人,总是脆弱的像个玻璃娃娃,经不起任何磕碰。然后,我的温暖,再没能继续散发光热,她躺在棉被里,被人推来推去,车、医院、最终被推回了家。那会儿我初中,学涯苦作舟,异乡难思量,身不由己。直至她临终前一周,我像个可以预知未来的召唤师,风风火火的去探望了身心乏力的她。她不识我了,那双眼在看不出我的模样了,那双手也无法度量我的温饱了,“三儿,你又瘦了。”听不到了。我端了碗梨汤,轻轻的靠在她耳边说:“姥,喝汤啦。”拿着勺子一点一点喂到她竭力微张的唇齿之间。嘴边的纸巾早已被难以收住的梨汁浸湿。我知道她不舒服,反复更换垫在她嘴下的纸巾。跪在炕上,手握着被上帝仁慈眷顾而尚有余温的那双苍老的手,颤抖早已出卖了我的悲伤,可我想,她那刻并不知晓。

祖母说姥一辈子就祖父一个儿子,祖父也并非姥亲生。一个经历过战乱逃难的女人,不能生育,没人敢去死磕真相。祖父说:“妈是一辈子的亲妈。”祖父像个superhero,把祖母和姥宠成了公主模样。我早就知道,他也是我的superhero,无人能及。在姥的身上更甚。

姥说,十七八岁的她和一个抱着孩子的姑娘躲着日本人,逃到了我们县,她们的家在古县,至今还在不在,未能知晓。后来姥遇到了姥爷,那个我未能有幸认识的人。姥是女强人,病前从未假手他人,自己洗衣做饭听戏唱曲,活得像个新时代的老太太。她唱的曲,也曾是相伴我多年的入眠曲,悦耳的很。

无人敢说回忆是件令人幸福的事,此时,我在回忆着记忆里幸福温暖的瞬间,心却像被一把利刃一点一点的凌迟,痛的彻骨。

姥说,别放弃,再让医生看看我吧,我还不想死。我第一次知道了人死前竟是如此强烈对生的渴望。原来苦其一生,也并非甘愿逃离。悲者难挽流云住,哀声相随野鹤飞。她走了,我并未被允许当天探望,当时愤怒不解,如今忽而清明。即便去了,看着那双被永久的关在暗夜里的灰眸,却无力放逐,除了流泪毫无办法。

人生最大的考验摆在眼前:无力改变的生死。渺小的像颗沙粒,被捏在指尖,碾在脚下,终也无力反抗。

亲情是上帝赠与的最美的礼物。我有幸获得了九份这样的礼物,至今暗自窃喜。照片的记忆承载着感情,文字的记忆蕴含着温度,我想记录所有的悲欣,作为一生的重量。

姥说,过年要领压岁钱。她打开了被包了十几层的小包布,像是偷偷藏钱的孩子,拿出一张20元塞在我手里,和我一起分享她的战绩。

姥说,包里有糖,生活有甜。总用她攒下的零食装满我的口袋,鼓鼓地,像个富婆。她喜欢唱曲,我想这一世的她,定是个登台高歌的钻石,绚烂夺目。

姥走了,她没再说什么了,我也不曾主动去看过她。农村挺好的,不用经受火化的残酷。我只当她是睡着了。在恰当的时机去了,拔拔她坟前的草。其实我不愿拔的,我觉得那是她生命的象征。可老人说不吉利,我只得摘几朵娇艳欲滴的花撒在坟上,我想她是喜欢的。毕竟,她是那样骄傲的一个女人。

寿多则辱,在姥身上我没有看到。她总是那样体贴,体贴到从生病到离开,不过半年。我还不曾长大,却已学会接受。

姥说,我三儿。我说,我姥。

星辰之下,羊群终归于牧人的约束。阴阳两隔,思念总流于生者的心底。倘若我能如此镇定,是因为我爱的人,用生命批点注解,教我预习过了。纳兰妙殊如是说。

写于2019年3月17日,图书馆。情难自抑,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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