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时不时地望着那又厚又闷的玻璃窗,静静听着外边熟悉的轰鸣声透过隔音玻璃努力传入到她的耳朵,门前拉煤的火车每次从她窗前穿过,呜呜地闹腾个不停,轮子在铁轨上碾过,发出铿锵的声响,这都是她习以为常的事情,火车一过,又是一天。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年又一年,在她的面前经过许多相似而又略微变化的面孔。当然,她也一样,脸上的皱纹如老树的年轮,浮现出光阴流逝的痕迹,她是个平和的人,对很多事情都不会在意,即使在最后也不会细数这一生有多长,不会去想几近百年的故事有什么意义。
春风牵着残冬的手,悄无声息地走过了宅门前的那条大街。不仔细寻找,很难发现它们时而驻足时而前进的行踪。九州针都牌匾上有它们拂袖扇起的雪花;用石砖严丝合缝砌成的那座天柱塔,在某个角上积攒的那一方灰尘不知何时就追随它们的身影一同远去;老巷里一盏盏摆动着的红灯笼下的那流苏翩翩起舞,风停后便自动整理好裙摆;它们是无名的过客,不远万里到达于此,还未歇脚就匆匆离去。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她老了,常常犯糊涂,记不清事。但每逢元日,可能是听到儿女的提醒,也可能是被外边嘈杂的鞭炮声打扰,又可能是恍惚间看到窗子对面有人在贴红色的春联,还有可能是闻到香火燃烧的烟气,这些都让她更加确信今天就是春节。她知道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因为儿女们会在今天让子女带着孙子孙女陪他们一同汇聚于此,一大家子吃个团圆饭、见见面、聊聊天。
有人说,她是这个大家庭中最年长的老寿星,辈分也是最大的;有人说,她是这个大家庭的福星,每年都让家庭中的每个人回来看望她,向她问好,似乎这样做能带来好运;有人说,这是他们的母亲,前半生受尽苦难,所以后半生他们都要承担起这份责任——陪伴着她,慢慢变老。从的陪伴中感受到的幸福,使她眼角的皱纹向两侧延伸,自然地向下倾斜,闭上眼睛时的模样显露出暖阳般的慈祥。在一起聊天时,大伙也没有把她落下,和她说几句话,坐在她的身边,紧挨着她的手臂或搂住她另一侧的肩膀和她来个温馨的合影,作为对旧时光的纪念。她可能见过手机,但从来没有用过,也不知道怎么用。于是她就听从指令或者看着和她讲话的人,指挥她向哪个方向看,她就往哪个方向扭头望。本以为那边是有人叫她说些什么,结果朝那方向看时,就被别人顺势用镜头将她那瞬间的一脸懵和眯着眼瞅镜头的神态连同她一旁坐着的人一块定格在照片里了。
晌午时分,家人先做好了她的饭菜,一碗热乎乎的米淇,她抬起枯枝般纤细的胳膊,用那双落叶似的手缓缓把雪白的瓷碗端起,手指慢慢捏住露出米淇的勺柄,稳稳地舀起一勺往嘴里送。因为嘴里的牙齿差不多都退休下岗了,吃饭时,她就用舌头大致翻几次,便咽下去。她也失去了灵敏的味觉,早已不知道饭菜的咸淡,眼睛也不好使。判断饭菜是否美味,就只能用尚还好使鼻子来嗅。不过嗅不出来也没关系,年纪大了,对口中的饭菜也没有什么追求。岁月沧桑变换,人生的酸甜苦辣她在一个世纪里都尝了个遍,相比眼下的饭菜是否有味儿,是否可口,显得也微不足道了。
那不知是回忆还是梦,她时常在夜晚呼唤着早已去世的亲人,像个孩童似的嚎啕大哭。可能离别的伤痛已让她耗尽了眼泪,那双眼犹如干涸的湖泊,眼角旁都有泪淌过的纹理,声声叫喊与哭泣随着她零星的回忆与梦境逐渐消逝。天真的她记得住的事越来越少,但回忆煽动起来的悲伤还是会让她泣不成声。子女都给予她安慰,逝去的人终究不能复生,劝她放下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但留在她心底的人和事,怎会轻易忘记,那些都会在脑海里翻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卷起阵阵浪涛。她的思维与认知依然像晚秋那片枯黄的落叶般萎缩、蜷曲,静谧地落了地,等待尘埃掩埋。在她所住的屋子外边,有许多的小草、鲜花,它们正茁壮的生长,吮吸着雨露,拥抱明媚的阳光。那枯黄的落叶停驻在它们周围的土地上,慢慢腐化,把养分输进那一个个稚嫩的根,也许这样才能让它们顽强地挺过艰难的时光。
乡间的月亮和星星一般比城市中的更加耀眼,这里没有灯火通明的闹市,没有直插云霄的大楼,没有车水马龙的街道;只有形单影只的路灯,只有在微风中摇曳的灯笼,只有零星在草丛中飞舞的萤火虫。每当夜幕降临,繁星的点缀穹顶,皎洁的月光在大地上洒满清凉的银辉,老乡们便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进入久违的梦乡。在酣甜梦里,有今日在田野中丰收的喜悦,有傍晚与挚友觥筹交错的激情,有在小店中尝过一碗劲道的馔面后的回味与满足,还有见到亲朋好友的美满与亲切……不管昨日现实究竟是好是坏,朝阳一如既往地在东边的山头露出了它鲜艳的脸庞,照耀着大地,将昨日的阴影一度推向了辽远的天际。
可能在灵魂上早已有过对话,老人与子女们心有灵犀,就在这个暑气快要蒸腾殆尽的夏天,她会悄然离去。她多希望他们还能陪在自己的身边,一大家人能安稳地度过一年又一年,这或许也是她唯一的夙愿。记忆中和儿女们最后的团聚,那充满温馨的画面,让她即使面对令她伤感的离别,也会变得从容坦然。
她的过去,成为子女们历历在目的记忆,当收到他们的思念时,她的灵魂会回到这里,回到她熟悉的故乡。
蒲公英让清风带走它的种子、憧憬与希望。它会慢慢枯萎,倒在孕育其生命的那抔黄土上,然后渐渐被埋没,而它托付给清风的那些希望,在春天已经长出了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