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物质极其匮乏,很多家庭饭都吃不饱。但我们家很幸运,一家人不仅都能吃饱饭,我们兄弟姐妹还能上学读书。这些很得益于父亲的早起。

小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起来的,反正每天我们醒来的时候,他都不在家了。父亲晚上收工也很迟。可再迟,他也要在田里把脚洗得干干净净。他认为,田是泥土的家,不能让泥土“背井离乡”。

但每个晨归他不得不带些“礼物”回家。春天,带着一身冰凉的雨水回来;夏天,带着一身温热的汗水回来;秋天,带着一身晶莹的露水回来;冬天,带着一身寒冷的霜花回来。

父亲吃完晚饭,洗漱一下就睡觉了。他一粘床,呼噜就打起来了。早上等到母亲把早饭煮好时,他才回到家,匆匆吃完早饭就赶着去生产队干活,我们也去上学了。因此,我们听他的呼噜声远比讲话声多。

我们稍大些,对时间有了观念,才知道父亲每天4点多就起来了。夏秋天的山村,这时候天才微熹。冬春天,因为山里的雾很大,整个世界白蒙蒙的一片,还和夜里一样的黑暗。即便天地一团漆黑,父亲也从来没带手电之类的照明工具,那些野径小道、田地沟垄他都熟悉的可以闭着眼睛走了。

那时候上头的政策虽然不允许搞私有,但我们南方乡村许多人都心照不宣地开荒种瓜种豆,贴补粮食的不足。

父亲从未因为干私活耽误了生产队里的活,他干了一早的活,到生产队的田里还是第一个,也没有在生产队里“磨洋工”,把力气留着给干私活用。因为父亲是小生产队长,全队的人都盯着他,做不好他就无法服众派工管人。父亲在生产队始终是一言九鼎,威信的树立就是他公正无私和摆在大家面前的劳动量。

人勤地不懒。每年地里都能收获地瓜、葫瓜、南瓜、黄豆、豇豆等,次的拿去喂鸡喂鸭,好的当粮食吃,这些杂粮虽粗,但总比饿肚子强。

实行承包责任制后,父亲依然保持早起习惯。当他早出干了一通活回到家的时候,很多人也才吃完早饭准备出工。

父亲除了侍弄分产到户的田和自留地之外,还将别人看不上的犄角旮旯的荒地也开拓出来,这些被人遗落的荒地,经过父亲的修整,一块块变得规规整整。有水的种上稻子,没水的种上瓜豆。每到冬天,我们家的粮仓总堆得满满的。

人家说,父亲真有眼光,捡到好多便宜。

还有人家说,你们家粮食都吃不完了,还那么早起拼命干活干吗?

父亲笑而不答。等到价格适合的时候,他把余粮卖了。粮仓空下去,我们兄弟姐妹的书包鼓起来。父亲对我们说,他就是干到累趴下了,也要供我们读书,他没读书不识字睁眼瞎的命运绝不能在我们身上重演。

我们读书读得越远,父亲越不轻松,为了维持我们的学业,父亲每天起得更早了,开的荒地也越来越多,越来越远了。可父亲的脊背仍然像屋后的松树那样挺拔,即使到了暮年,依然保持如此。

我们工作后,家里经济大为好转,劝父亲不必那么早起干活,多休息休息。父亲说,床上赖不住,躺久了浑身酸痛无力,还是早起好。

人的体能终究抗不过岁月的消蚀,逐步退化。年过六旬后,体能渐退的父亲逐步将远的、贫瘠的田地退耕还林了,作物的种类也作了调整,减少地瓜等品种的种植,增加蔬菜瓜果等栽培。蔬菜瓜果是为了供应我们几个小家吃的,每个周末,我们回老家,吃饱喝足了,再拉一车蔬菜瓜果回城里慢慢吃,因此,平常我们基本上不要到超市里去买菜。能满足我们的餐桌需求,父亲很高兴。

父亲即使少种了水稻,但我们一大家子仍吃不完,他每年都有余粮卖。村里一有修庙铺路搭桥的,他就将钱掏出来助力。

因此,父亲到头来没有什么积蓄,直至晚年的时候,才攒了一万多块钱,他攒的这笔钱叫“棺材本”,意思是用作他后事的费用,不给我们子女添负担。父亲给我们说,做人千万不要贪心,人的健康平安才是最重要的,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人一辈子花不了几个钱,再多钱也是无用的。

其实父亲是在提醒告诫我们,要清清白白做人。他知道我们几个吃公家饭的,手上有点权力,怕我们经不住诱惑,萌生非分之念,把权力用歪,铸成人生大错。

因为生活习惯不同,父亲怕打扰我们的生活,所以他不肯进城和我们同住。有一年,老家屋后发生地质灾害,父亲作为撤离对象,无奈进城和我们一起住了几天,每天街上路灯还在工作,他就起床到客厅里松筋活骨和擦拭家具。

看到我们周末睡到日晒三杆,父亲很不满意,忍不住劝我们早点起来。我们回他,周末早起没事干啊!他说,古话说活到老学到老,干到老,人总有事干的,看你愿不愿意去干就是了。险情一解,他就迅速“逃离”了城市,又每天早早地把足迹撒向田野,将汗水滴入大地。

这些年,我也像父亲那样每天早起。我早起无田地可耕种,就读点书吧。不知天堂里的父亲认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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