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媛媛
那是一个狭小的村庄。
那里,我从没有看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因为那里的姑娘早早就嫁人了,所以二十出头都已经背上了妇女的铠甲,像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永远被禁锢于思想的牢笼中,县城成了常去的地方,最远的地方也只是离家几百公里的省城。她们的命运从没有得到所有人的关注,只是每到出嫁的时候,高额的彩礼才是大家所关注的。
那天清晨,天空中黑色的幕布还未完全褪去,透过淡薄的光亮,我只能看见模糊的外景。除此之外,一切还依然沉睡于幕布下,我沉浸于这样的空间中,喘不出一点气。在这样的氛围中,我一点一点地涌入惆怅中,直至彻底迷失。此时此刻,探寻到的也只是无尽的灵感和对现实的无奈。偶然间,一股清冷的味道透过鼻孔传入我的鼻子中,我的嗅觉首先是最敏感的,这一丝味道更像是手榴弹一样,刺中了我迷蒙的脑袋,刹那间让我的意识更加的清晰。我本身就很敏感,这样的氛围更是让我不经意地捕捉到空气中细微的变化。仔细思索了一下,才明白是冬天的味道。
重新抬起头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放眼望去,村庄里所有的院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我的眼前。但面积狭小到一眼就能扫视完所有的人家,此时村庄也异常的安静,但是在所有的院落中间,我还是被一处不显眼的院落引入其中,它就停留在离我大约二百米处的位置。低矮的房屋,错落有致地排列在院落中间。院子里最小的房子灯光最亮,即便是昏黄的颜色,但比起其他房子,依然是最突出的。我隐隐约约听见窸窸窣窣说话的声音,直到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才终于听清楚房间里面说话的内容。
“她三媳妈那就命大着,年纪轻轻就当了外母。(丈母娘)”
“唉,那就再说啥呢。一个女儿30万彩礼,你这6个女儿都能给你挣100多万呢。”旁边的邻居调侃着,姑苏妈敷衍地微笑着,一边使劲收拢着沉重的心情。
这边刚说完那边,那边的说辞又开始了。
“我们姑苏,脸圆着,心疼着,屁股大大的,以后到他们马家生上几个儿子,那直接还说啥呢。”
“就是,就是,把他李家的女儿说啥呢,我们王家的基因好着,全部遗传给姑苏了。”一旁的姑姑,伯母们使劲地调侃着。就担心今天的气氛太平淡了,你一句我一句的起哄着。 我走进院子里,首先进入的是刚才最热闹的房间。进去之后先是给几个领居长辈们说了一声回族的问候语,然后就坐在炕沿上观看着新娘子。化妆师仔细认真地给新娘化着妆,从眉毛到眼睛到脸部,再到嘴巴,化妆师无不展示着她的技艺:只见她用纤细的眉笔,仔细勾勒着新娘的眉毛,一笔一画的,如同写字一样。紧接着就开始拿起刷子小心翼翼地涂抹眼皮,这花花绿绿的颜色在长辈们看来就是胡弄,但新娘自己就很喜欢,哪个人在结婚的那天都希望化妆师把自己化的美美的,所以这样的心理还是能理解的。
不一会儿的功夫,妆全部化完了。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不仅是一个精致的新娘,还是一个“成熟”的大人。
化妆师在这间屋子里忙活着,另一个房间里也呈现出一派不同寻常的景象。亲戚们帮忙整理着陪嫁的嫁妆,从大件到小件,从生活用品到厨房用品。全部排列地整整齐齐的,姑苏妈一边儿招呼着领居和三三两两吃席的亲戚,一边儿和亲戚们整理着眼前的一切。姑苏爸则负责联系司机,一边儿提着空虚的身子招呼客人,一边儿来来回回不时地望着自己心爱的女儿。
村庄里安静极了,除了偶尔路过的车辆,再没有听到多余的声音。所有沉闷的声音全部集中在这一个院子里,偶尔望了望上空,天气也异常的灰蒙,如同父母的心情一样沉重。
再次走进那间小屋的时候,新娘已经穿戴整齐。摄影师已经开始照像,所有七大姑八大姨们齐齐地依偎在姑苏身旁,等待合影。小孩们也凑热闹似的跟新娘合影,并且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就连我这个外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被列入到了排队的队伍中,咔嚓地一声我就和新娘全部落入到了镜头中。
时针慢慢地走到了10:00的位置,冬日的太阳也缓缓地滑移到了半空。走出院子的时候,忽然就看到远处的车队整整齐齐地向我们驶来,小孩子们欢呼雀跃,高兴地呼唤着:车来了,车来了。一边兴奋地跑进屋子里,告诉大人们。这个时候也总能听到几个修养好的成年人,告诉自己的孩子:“等一会儿到你姐姐的婆家,一定要听话。再不要当那个没家教的孩子了,记住了吗!”孩子们听着,一边轻微地点着头,似乎已经默认了大人的要求。
院子里越来越热闹,婚车也全部排列在了马路上。家族里的男子们开始帮忙装陪嫁的物品,吃席的妇女们拍得更厉害了,一边儿自拍,一边也不忘和新娘合影。但尽管这么热闹,却始终在相片中没有见到父母的影子。偶一回头,院子里姑苏爸已经哭成了泪人,他只记得他的孩子才17岁。姑苏妈则坐在炕沿上,和自己的女儿相互依偎着,互相诉说着心里话。她们互相低哽的声音,立马将气氛拉到了零下80度。在场的其他亲戚们,也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即将到出阁的时间了,姑苏坐在炕沿上,妈妈一边艰难地微笑着,一边往女儿的脚底压了200元钱,然后套上红色的袜子,最后再帮女儿穿鞋子。这在平常很简单,也很寻常的动作,在此刻显得那么压抑,让年少的我心情也很沉重。
这个时候姑苏爸依然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着,踱着小碎步,不知所措地走动着。面部的肤色也由刚才的亮白,变成现在的通红。眼角深陷的皱纹更深了,表情更复杂了,最后还是被亲戚们叫进屋子的。
来到屋子里,情绪失控的他终于在这个时候放下了一个男人的尊严,和女儿紧紧拥抱在一起,声音几度哽咽。片刻,他面对着女儿,然后告诉她:“以后到婆家要听话,要孝敬公婆,还要尊重自己的丈夫。 姑苏一边儿点着头,一边深情地望着自己的父母,最后三个人再次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似乎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终于到了出阁的时间了,领新娘的两个姑姑站立在姑苏的两边。她们给姑苏手中递了一盘干果,刚才沉闷的气氛在这一瞬间终于扯开了一道口子,我也在小小的屋子里看见了一道虚弱的亮光。
那天她是在姑姑的带动下,走出了屋子。向后扔撒干果的时候,收获了一群小孩们的欢呼声。他们一边说着姐姐再见,一边兴奋地挤上送亲的车。在这个少有的空间里,我终于捕捉到了一面温馨。
10多分钟后,车队排列地整整齐齐的起身了。村庄还是太狭小了,几经转折司机们才找到了一段相对平缓的公路。他们逐渐离去了,远远的,如同隔了一个世纪。我回过头的时候,姑苏的父母们,拖着疲惫的身子站立在我的身后。神情虚弱,如同大病初愈的病人一样。
几天后,我收到了那天和姑苏唯一的合照。我站立在狭小的空间中,和新娘齐齐地依偎在一起,牙齿并得齐齐的,使劲地强笑着。也大概是因为相机太小了,新娘从这个小小的村庄里走出去之后,再也没有看见她站立在哪一张狭小的相片里,始终保持着一副清纯的面容。
写于2023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