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强压着脑袋的程柳突然侧过了脸，惊愕、意外、悲哀、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像幽魂追随了他往后整个余生，是他至死的折磨。
作为一个小有名气的业余作者，（其实，她也就发表过一部小说），她难逃那个时代的噩运，她小说里的字字句句都被解读成“包藏祸心”。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在那个年代得到了充分而具象的诠释。
她是那样一个倔强又认真的人，她是那么一个热爱文字，再累也要抽出时间写自己小说的人，最后却妥协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孩子，为了丈夫。她知道就算认罪求饶，也无法保住家人，于是，她郑重其事地请求丈夫顾慧生揭发她。船沉了，也要救出两个孩子。
顾慧生，程柳，顾晓山，三人在这场大劫难中表现出的态度，让人既看到了人性的光辉，也看到了人性的深渊。
程柳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孩子，不仅是考虑到他们当时的人身安全，更是考虑到他们的未来。女儿晓山年纪太小，从光鲜的生活一下跌落，遭受嫌弃辱骂，她的价值观又在不断被外界扭曲，母亲最怕的是被女儿举报，那之后母女该如何相处，晓山日后该如何逃避良心的谴责。与其那样，不如让思想成熟的人来做这个“罪人”。这是一个母亲无私又自私的爱。
顾晓山在母亲自杀后，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她觉得是自己的无情害死了母亲，从那一刻起，她的内心便一直困在罪孽和愧疚中。
顾慧生是爱自己妻子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他们有着共同的爱好，从不为物质的匮乏拌过嘴。他不会为妻子的不擅家务而怪罪，相反，他主动承担起做饭的任务。他也曾严词拒绝过妻子的提议，可是，最后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他要救孩子们脱离沉船，但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有私心，在自保和爱人之间，他选择了前者。然而，程柳那不可置信的眼神里，是她对他阴暗心底的洞悉，他可以像他们商量好的那样，随便找个由头揭发，但他说的却是“美庐”，这对于那个环境是敏感词，对于程柳，是刺向她心脏的利刃。当初，他们从简陋的筒子楼搬到一个带院子的平房，程柳满心的欢喜，不仅是因为院子里挂满绿色果实的葡萄树，更因为那是真正属于他俩的爱巢，她开心地称它为“美庐”，没有任何ZZ目的，只有纯粹旳欢喜，那是她最快乐的记忆啊。可是，顾慧生却将这件事作为揭发她的说辞，那是预谋，是决绝。
然而，程柳至死也没有提及丈夫的背叛，她在遗书里让女儿切记，不要成为母亲，她深知自己没有做好一个母亲的责任，如果力不从心，就不要去做。同时，她对于自己带给孩子的耻辱，感到愧疚。但更重要的一点是，她或许不想让孩子来承受这个世界将会带来的苦痛。
作为顾慧生，他是活下来了，但他余生都在饱受精神的折磨，不仅是来自外界，包括岳父和子女的憎恨，更是对自我的憎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