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三月底的细雨中奔驰,宽阔的六车道柏油路渐渐变成两车道时,车打个弯拐入了丘陵间的山路。斜风扯起一天的雨丝,有些张扬地在车窗外飘摇,飘得人心有些湿润又有些着恼。毕竟踏春于一车“城里人“来说,是对规矩生活的一次充满期待的集体叛逃。而这叛逃应该是惊喜的、快乐的、是阳光灿烂里的一场野趣横生……这不识时务的雨兀自招摇着,并不顾及一车人不耐的脸色。
窗外的高楼商铺渐渐被飞驰的车轮甩在了身后头,山野陌头的葱绿浅红忽地跃入眼帘,乡村气息扑面而来。
陌生与熟悉交织的车厢内,因了车窗外静默的田野而起了一阵激动的涟漪:“那水田看了就叫我揪心!”春寒里平静的水田勾醒了谷姐姐惊恐的回忆:充满激情的青春、理想的大旗插在广阔天地的田埂上。当“大有作为”的女知青从水田里拔出嫩藕似糊满烂泥的小腿时,连同拨出的还有那些紧吸在腿上胀得胖大肥圆软嘟嘟滑溜溜扯不断拽不脱的蚂蟥们,女孩年轻的心冷不丁被蚂蝗们叮下一串阴冷惊悚的印记。那印记是潘多拉的盒子,以后的岁月里,所有似曾相识的场景下它都会自动打开,让平静的抑或是快乐的心,瞬间抽搐紧缩。
我们爱说“苦难是财富。”这样的话没有经历苦难的人是不配说的,如此刻的我。因为那水田在我眼中只是一道山村风景,它与禾苗青青,稻浪翻滚相关联。它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它是我诗意想象的载体,无关“锄禾日当午”的农事劳作,无关一代知青青春汗水的抛洒和远大理想的倦航。
蜿蜒于烟雨江南的山路几经回转,把我们引至“万亩桃园”之称的宋兴村内,此行目的地“老梁山庄”,就紧邻路旁。山庄因纯为老梁私家投资建造,让我自然地把它与外国小说里的庄园之间作了链接。虽然格局和规模不可相提并论,但于我涵义还是相近的。年轻时看《简爱》、《呼啸山庄》、《飘》……那些文字里极尽笔墨精雕细刻的城堡、桦树林、楠木林、绵延到山崖边的青草地、阳光里的干草香总是轻易地让我在静夜里沉醉。但心里清楚着,那只是文字和想象酿造的美酒。今天这杯酒真切地端在了手里,虽是农家自酿的“绿蚁新醅酒”,因为贴近泥土,贴近身心,又有一群真性情的池友共同品味,那一抹亲切暖和的醉意便自然熨贴地直达心底。山庄有着典型的中国古代格局——住所、田园、林木、花草、小桥流水,一样不落。分花拂柳,百十来人三五成群自由组合,转眼间各各没入桃花皆不见。
是的,在这“万亩桃园”的领地上,可以不看柳,不看竹、不看山花野草,但不可不看桃。盛春时节,桃花便是这方山水的王母娘娘、神仙公主、桃花仙子……怎么形容都不为过。“那汪汪一碧的绿啊!”朱自清看见梅雨潭时忍不住一声惊叹。而此刻的我把不住也生搬硬套了他一句“那漫漫无涯的粉啊!”桃花的浅粉自一点深红中洇染开来,如宣纸上无意的点墨,迅疾浸润漫延,终于“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山庄内外便被这一天一地的浅粉深红融为一体,人与自然便也在这粉红的春意里天人合一了。
“人面桃花相映红”,女人骨子里都是爱那桃花三分娇俏的,虽然爱的有些不屑,有些含蓄。但看旧友新朋,桃花树下的张张笑脸,哪一张不是如花一样俏丽绽放?
午后的阳光终于忍不住探出了笑脸,在暖风里向我们打着招呼:“吃饱喝足了,何不出来走走?”一行人拐出山庄,信步山野,一双脚老马识途般将我们带入山野小径。新雨过后,泥软苔青。身边桃花灼灼,娇艳如孩儿粉嫩的小脸。油菜花也开得热烈,碧叶托举着簇簇金盏,明丽亮眼。远眺远山近丘,一重碧绿一重金黄一重浅红,是春姑巧手织就的嫁衣,来不及地铺展开来教与世人共赏。有一刹恍然走在童年的小径上,通往太平公社的小路。路边有熟悉的大松树、凉亭、杉木、桐树,有酸甜的孟子果果、烘笼罐、刺苔,还有机灵的小松鼠。扎着两条小辫儿,蹦蹦跳跳总爱走在大家前面的姐姐、赖在父亲背上不肯走路的小弟、年轻的母亲、健朗的外婆、调皮的大表弟……而脚下的路,永远不能和童年的小径相交。一个愣神,时间已然从童年走到了中年。身边的楠木姐正对着镜头摆出老知青回乡探亲的造型,而端着相机的汪老师,也从镜头里看到那些过往的青春岁月了吧?黄土地、知青点、乡人情……
四季春秋,岁月久长,人与自然间割舍不掉的永远是至诚至真的情怀!
此刻,我们徜徉在春天里,无论男女,无论老少,我们开怀,我们欢笑。在自然的怀抱里,我们永远是童心未泯的纯真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