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愿意去相信,真正无愧于内心的人,死亡对他来说是一件美好又温暖的事情——就好像傍晚走在金色夕阳中,背影渐行渐远,随着晚风消逝。
那天是周末,应该是暮春时节。阳光很美,树叶鲜嫩。
那天中午,阁楼的麦仓突然漏了,麦子顺着裂开的口子水一样泻下来,洒了一地。
他急忙收拾麦仓,把裂开的口子堵上,清扫洒落满地的小麦,我很开心的帮着他递东西,张口袋。半天收拾干净,水缸里没水了。
我家当时吃的井水,一桶水正往井口绞上来,井绳突然断了。
我当时就在他旁边,井绳断了,他却只是站在那儿抚摸着绳的断头半天不说话,我说:“爷,桶掉井里去了,咱要把桶捞上来。”
他回头看着我,眼神安详又悲伤。那一刻他的表情——我印象里就只有那么一次——仿佛猛然领悟了一般,或者见到了上苍一般,那么坦然接受又内心不舍,矛盾,伤感,却无愧于心。
他说:“博呦,老天爷这是叫爷呢,家里的麦子不能给爷爷吃了,水也不能给爷爷喝了,爷爷就要死了。”
现在我也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向一个小孩子坦然的说出死亡,这个孩子还是他最疼爱的小孙子,他不怕吓着我吗?他告诉我他就要死了,不怕我胡思乱想吗?
可我也坚信,他这么说必然有他的用意,普通人是说不出这种话的,不会把预感到死亡这件事说的这么轻描淡写。
我当时12岁了,知道说好听的话,我说不会的爷,你会活到99岁的。
他笑了。
要是在今天他这么告诉我自己预见到自己的死亡,我会说:“爷,不要怕,这其实很好。”
之后半月不到他就病倒了。生病前两天他还拉着满满一架子车小麦去磨面,等小麦成了雪白的面粉拉回家,他一病不起,这么突然,在炕上躺了一小段时间便安静的死去。
让我心疼的是,他的头脑一直是清晰的。记得有件事挺有意思,他的堂妹从外地回来看他,好多年不见的亲人照面,三姑问他:“爸,这个人你还认识吗?”
他生气的说:“我病了,但是没傻呢!”
我倒希望他痴呆,这样也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掉,咽气的时候也就看不到周围儿孙的悲伤。
他应该是一直在等,等死亡的到来。晚上他突然要把自己的三个孙子叫到一起,说有话要说。大哥二哥都在自己家,那时候还没有电话,是爸爸跑去把他俩叫来的。
我当时在他身边坐着,他说:“博啊,你是不是还想睡在爷身边呢?”
我说:“等你病好了。”
“你长大了,以后要自己一个人睡。”
次日他便奄奄一息,当晚是二伯守着他。听二伯说他迷糊了,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牵了一头老黄牛在村子里转,明明知道家就在那儿,可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路,突然牛倒下去起不来,二伯惊醒了。
二伯说他醒来看到爷爷睁着眼睛看着他,嘴角似乎在笑,还轻轻点点头。我们那儿有个说法,梦到牛是代表亲人。
爷爷肯定知道自己某一刻死去,在他等待这一刻到来时我不知道他内心是坦然还是不安,只有在我自己也面临步步逼近的死亡时才会感受到他当时的心理,但是绝对不是每个人都能预见到死亡,只有真正内心无愧,真正善良,真正单纯的灵魂才能有如此这般的体验,不是突入起来的灾难,不是病的什么也不知道,不是猝死不是昏迷不醒,就像一棵老树,今年还枝繁叶茂,过了一个冬季,来年春天再也没有抽出新的嫩芽。
这样的死亡让我内心倍感温暖,这是一件圆满美好的事情,这是一个真正完整的生命轨迹,这是上苍对他的眷顾——这也是我想要的,死亡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