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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从村里搬到野外的养殖场,因为搞养殖,味大。老房子也卖给了别人。
最后一次去老房子的时候,我拿走了堆在角落里早已掉了漆的两把小木椅。那是姥爷为儿时的我专门打制的。站在堂屋里,眼前浮现出母亲蒸年饽饽时灶台上氤氲许久不散的热气,还有爷爷教我读书认字时慈祥的眼神。
随着记忆翻涌而出的,除了淡淡的离愁,还有住在这里遇到的三位老人。他们如同永恒,镌刻在我儿时的记忆,永远留在了过去的时光里。
01
秀秀是我儿时的玩伴。她家离我家二十米远。一年级之前,我们整日呆在一起,由此我熟悉了秀秀的奶奶。秀秀奶奶,人称“雨婆子”,是我们村里的“大人物”。至少我这么认为,因为她会求雨,会叫魂,会养花,会喝茶。
秀秀的父母和哥哥开了家收粮食的站点,搬到公路对面住了。她家七间房子,东面三间一个门口,秀秀奶奶住。西面四间一个门口,是我和秀秀的天堂。
秀秀奶奶喜静,从不和街上的老太太一样,笑声朗朗地聊天,而是喜欢呆在房里,一个人静静地喝茶。
摸清她的脾气以后,我和秀秀趁她外出的时候在她窗外的花圃里玩。凤仙花碾成泥,汁水用来涂指甲。凤仙花开很多,摘几嘟噜也看不出来,其他的花可不敢动。
花圃里除了村里常见的凤仙花,粉花,地瓜花,菊花,美人蕉,还有我不认识的芍药,紫丁香。远处还有一棵玉兰。当然,这些都是秀秀告诉我的。
我被村里一个醉汉吓着以后,有点恍惚发呆。母亲领着我找到了秀秀奶奶叫魂。一样的土地面,一样的土炕,可整个屋子里透着一尘不染的静雅。
我还见到了她喝茶的那盏茶杯。我从窗外瞥见她用过,就是没看仔细。杯壁有玉兰花,杯沿上有银边,上边有盖,底下有托。
她用手在我头顶比划了几下,嘴里念念有词,又让我跨了门槛三下,然后说好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出门时还软塌塌,走路踉跄的我,第二天早上就活蹦乱跳了。
那年夏天大旱,几位老人在秀秀奶奶屋里进进出出几天后,村里举行了我生平仅见的也是最后一场求雨仪式。
傍晚时分,在面朝南方的乡村主路上,距离公路不远,摆好了一张很大的桌子。上面铺着过年祭祀摆供用的桃红色的纸,桌子上摆好了祭品。中间是煮熟了的一个完整猪头,两边是花样繁杂的馒头。
母亲过年时做摆供用的寿虫,又是弄鳞片,又是弄嘴巴,还得把身子盘起来,最后用小红豆点眼睛。在我看来,已是复杂之至,这俩馒头的复杂更是超出我想象,似兽非兽,似龙非龙。
供桌前有一堆火,有人不断地添柴。火旺起来以后,仪式开始了。秀秀奶奶跪在最前头的地上,后面跟着老人和小孩。她磕头我们也磕头,只是听不懂她一直念的词。
只记得气氛肃穆,大约十分钟后,仪式结束。有老人开始撒糖,小孩子争抢着笑闹着。热闹了一阵,人群散去,我才见到了秀秀奶奶的打扮。
那天晚上她穿着斜襟大褂,襟边钉着盘扣,脑后挽着发髻,插一根银簪子,别有一番气度。
成年后偶得一词,叫精致的朴素,觉得用在她身上最是合适不过了。
02
拜年是大年初一我们村逄家这个大家族的大事。从七点出发,十点半到家就是早的啦。绕村子半圈,最后一个地方永远是湾北沿的八爷爷家。这是我记事以来对拜年最初的印象。
八爷爷,人称“八老汉”。我特别小的时候很好奇为什么叫他“爷爷”。周围邻居七八十岁的人我都叫哥哥嫂子,四五十岁的人都叫我小姑。父亲解释他和我爷爷是村里辈分最高的两人,“春”字辈仅存的两人。
湾北沿有一片树林是我家的。父亲那会还是公办教师,下班早的时候,便会领我看看那片树林,有时会拐到八爷爷家聊会天。
八爷爷是孤寡老人,五保户。他家的房屋又小又旧,院子却很大。里面种了一畦畦的菜,整齐有序。只是东边的院墙坍塌了大半,无人修缮。
父亲对他的态度极为恭敬。说他是黄埔军校的毕业生,干到团长,还指给我看挂在斑驳墙壁上他的军装照。小学生的我哪懂什么黄埔军校,只是见面时恭敬地叫一声八爷爷。
有点新鲜的是,蹦跳玩耍时我把母亲烙的糖饼掉在地上,上面爬满了蚂蚁。我没打算拾起来。于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了“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
爷爷对他的态度迥然不同,语气里都带着鄙夷。说他是逃兵团长,和共产党打仗兵败后没敢回部队。最让他看不起的是他抛弃不怀孕的结发妻子,结果人改嫁之后接着怀孕了,活该他如今孤寡。
这一点我颇能理解,爷爷也没有子嗣,父亲是过继的,姑姑是捡来的。爷爷如今子孙满堂,尽享天伦。难怪春字辈仅存的两人互不来往,还叮嘱我少跟父亲到他家里去。
初一那年,我从历史课本里知道了黄埔军校,由衷地感叹我们这样的穷乡僻壤也曾飞出去金凤凰。内心的崇敬油然而生。
那日晚饭母亲做的鱼,我提出送两条给八爷爷。爷爷坚决反对,说凭什么送给没良心的家伙。父亲一迭声地说好孩子。没等母亲发话,我快手快脚地夹了两条鱼到盘子里,一路小跑到了他家。
八爷爷很感动,谢谢我,嘱咐我好好读书。我那天比考了第一还高兴。临走时回头看他一眼,他的眼中似有泪花闪烁。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八爷爷。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记得最清晰的是他的眼神,透着平静,是那种看破世情,历尽沧桑的沉静。
03
“吱呀吱呀”的声音由远及近,然后便会看到一辆特制的手摇三轮车,车斗里装满了捡来的破烂。麻风汉坐在车斗前的车座上,带着手套,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摇着车,从街边一众纳凉的人前经过,是我小学的某个夏天挥之不去的记忆。
确切地说,麻风汉是我家的邻居,和他哥住在我家屋后那幢低矮破旧的房子里。他哥是一个侏儒,身高一米四左右。那时已是年迈,拄着拐更显矮小。
在麻风汉有车之前,我只见过他一次。第一次见他时,我有点吃惊。我的记忆里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他应该是出来拿做饭用的烧草,也拄着拐,一条腿膝盖下方空荡荡的。裤腿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摆来摆去。扶着拐杖的那只手有残缺,几只手指到指节处没了,光秃秃的。身体站直的时候,很高大。怕是以为吓到了我,他咧嘴笑了一下。我也朝他笑了笑。场面有点滑稽。
周围没有哪家哪户和他们打过交道。爷爷说他得过麻风病身体才残疾的。原本挺健康快活的人,可怜到现在大概也不能说话。那会麻风病还传染,没人敢到他家跟前去。久而久之,就成了这样一种局面。
街边有个大碾滚子,是以前废弃的磨坊留下的。周围一片空地,夏天下午四五点钟,那一片坐满了乘凉的老太太,还有许多在碾滚子上爬上爬下的小孩。
我也在其中玩耍,只是吱呀声传来时,我的注意力便转移到车上。车斗里有时满载大大小小的塑料瓶,纸壳,还有地里用坏的地膜。有时只有几个酒瓶子,显得车斗愈发空荡荡的。
我的脑袋里充满了各种猜测。他应该是早上出发的吧,在哪里吃饭哪里喝水,今天去过哪些村子,以后有没有可以多捡破烂的地方?
有车以后,麻风汉露面多了起来,拄着拐在家门口忙进忙出,整理那堆破烂。过段时间就会有一辆大机动三轮车,拉走全部的破烂。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笑容明显多了。只是好景不长,过了两三年,得病去世了。
《倔强》里面有一句歌词,听到这里时,我常常想起麻风汉。逆风的方向,更适合飞翔,我不怕千万人阻挡,只怕自己投降。
有人说,撸过的串,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经过的事,都会在以后的生活中折射出或深或浅的印记。诚然,我也如是。
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我会静静地坐一坐,想想秀秀奶奶的花和茶,想想八爷爷沉静的眼神,想想麻风汉吱呀的三轮车,心境会慢慢地平复。世事沧桑,人生多艰,求自在方得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