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午后余哥拎来的九年冬酿教人好睡,不知怎的,醒时已是天色未明,晨风吹拂之时。披衣而起,我替自个儿倒了杯冷茶醒酒。
窗外风声肃杀,呵,这可是仲夏呢。
正值仲夏,推窗便可观池内朵朵芙蓉,莲蓬团团张张,露珠儿挂了些许于上。池内还有几条锦鲤游弋,我洒了些食饵,这些个小东西倒随此摆起了小乌龙,怪让人喜欢。
这些锦鲤,也是余哥送的。余哥知我好酒,便常常送些好酒来与我共饮,知我喜静,却道,“你这竹屋雅间甚是清净,但有些清净过了头,没些个活物伴你,我送你些鱼儿,待荷花开了,一能观景,二啊,也能给你这沉沉竹屋带点朝气。”
我想着,还是觉得不可,道:“活物虽好,但我这人向来疏懒,恐不善打理,反而把鱼儿养死了去……”
“无妨,”余哥摆了摆手,“我早替你想好了,我是常要来看你的,来时顺便看看情况,你只需一日喂些吃食,不妨不妨,我自会打理。”
余哥总是这样,待我如同亲兄弟,甚至,比亲兄弟还要好。
我与余哥并非认识良久,只是去年年末要下山采办货物以供来年之需,阴差阳错偶然认识的。
山里人一年四季也不爱下山去,只图在山涧间修行要个清净,但过年嘛,便想着买条鱼做道醋搂鱼解解馋。哪知偏生个鱼牙子使坏,瞧我山里来的不晓得行情,一条大肥鱼多要了我好几文钱,正值我要交钱提鱼走人之际,余哥便抬手阻止了我,
“船家,你可不是欺负这大兄弟不是?这鱼啊,值这个数吗?莫要看这兄弟面生,便欺负人。”
鱼牙子见是余哥,便羞赧笑了笑说,“得了,既然是余爷开口,我这鱼送这公子便是。”说着,便把那钱递还于我。
余哥微微哂笑,又拦住了鱼牙子道:“你也别说我欺负你,是什么价就什么价,要送么,也该是我送这小兄弟才是。都是底层挣苦力吃饭的,你看,这钱,够还是不够?”说着,余哥从怀里掏出了几枚文钱托于鱼牙子手中。
见我要阻拦,这余哥又劈手拦住了我。
鱼牙子看也没看钱数便塞进怀里,道:“够,肯定够。余爷是知行情的哪会少算小的几个子儿?”说道,又对我拱拱手,“这位公子,对不住,对不住啊。”
我想着得饶人处且饶人,亦摆了摆手回他道:“不妨事,不妨事。”转身向余哥拱了拱手道:“多谢这位公子,但这鱼,我是不能白拿公子的,多少文钱,公子说个数吧。”
余哥亦摆摆手,道:“我既说送于你,便送于你。这钱,我是不会要的,你若有心,不如请我于你家中,烧这鱼与我吃。”
说着,抱胸笑着等我回应。
我抬眼望了望余哥,暗自思忖,这位公子好生奇怪,竟如此不客气,莫不是要来打探底细?不该不该,看这人为人坦坦荡荡,有名士之风流,该不会,该不会。
“怎么,公子可是不愿意?”余哥投来一记询问的目光。
“怎会,怎会,公子这般人品光临寒舍,是吾之荣光,荣光。”我拱了拱手,笑道。心想着,该是自个儿多疑了吧,边做了个请的手势,引领余哥往山里去。
年初,山里栽着的红梅已渐次第开了起来,夭夭灼灼,映红这个山坳。鼻尖处,幽幽梅香,凛冽寒风,勾引得齿冷香寒。这满山红梅,是我入山隐居之际栽的,林逋说得梅妻鹤子着实让人欣羡,故栽了红梅十里,追古时先贤之游思。
余哥将替我拿着的枣糕果脯子及布料放下,环绕着我那小竹屋走了一圈,笑道:“兄台这地儿好生雅致,不像个山里人住的,倒像个神仙住的地儿。”
我微微笑了笑,携着余哥步入门外,入了河畔竹亭中,道:“请兄稍坐,待我烧些饭菜来款待兄台。”
醋搂鱼是必不可少的。古时有一文雅之人写首诗云:“瓮澄雪水酿春寒,蜜点梅花带露餐。句里略无烟火气,更教谁上少陵坛。”来颂蜜汁梅花,我瞧着喜欢,昨日剥了少许梅肉,浸泡雪水,再加入梅花来发酵了一晚,此时,该拿些蜜来拌了,好来佐酒。
再取出些前日做的腌泡菜,又切了几块三条肉煮熟断生,置于瓦罐中,加大葱,生姜,香料,冰糖等佐料,灌上今日市集上买的上等老黄酒,搬了个炭炉子便齐齐端入亭内。
“兄台这是做何?好一阵酒香肉味。”余哥闻着瓦罐四溢的酒肉香,问道。
“此是东坡肉。但闻东坡居士所云: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便是此物。”我指着这陶罐,道:“这里加了你我在市集上买的上等老黄酒,不能加水,慢慢地熬,便能熬出酒香肉味。
余哥笑道:“兄台果非山里粗人,我今儿个算是走了运了。交了你这朋友,以后,怕是要常叨扰来享享口福了!来,饮酒!”
“饮酒!”
掐指一算,这般有知己对饮,酒肉可食的快活日子已半年有余,这期间我不必出山,若馋了便让余哥入山时带来些鱼肉。余哥亦知我喜静并非日日来此,隔三差五来吃顿饭食饮壶酒清谈个下午。
山里虽好,人若自个儿呆久了,也是寂寞。有余哥陪着,倒也有趣了些。
只是,昨儿个余哥哭着说什么对不住我?真是好笑。
天色还未大亮,今日痛心之疾又犯。
这些日子,痛心之疾频频犯了,比那入山初时几年要来得更频繁。
王朝覆灭,落了个这般病根,真是想起就不住苦笑。父母亲族皆被诛灭,留我个活口苟延残喘,到底是福是祸?
掐指一算,今日的信鸽也该到了,但这时候了,却还没个信儿,
心,一会儿胀得发疼,一会儿紧得发颤,搅得人何止心脏,便是五脏六腑都像是一块痛了一般。
陶罐里烧的水开了,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冒着热腾腾的水汽,炭火舔舐着陶罐乌黑的底儿,慢一些个,慢一些个,怕是,喝不到这口热茶了…
我见到了躲在屏风后的余哥跑了出来抱着我的尸身捶胸痛哭。
我亦见到咫尺城外凛然立于风中的百万雄师,和要携我复兴王朝登上帝位的太子太傅——他死不瞑目的尸首悬于高高巍峨的城楼上。
半路射下的信鸽,
随水而去的药瓶儿,
……
父王母后。
我是知的。
知他买通了鱼牙子同他演了场戏,故意与我交往。那在我身侧佑我的死士早早便禀告了情况。
我也知他常常在我饮酒的壶里下药,惹得我心疾久治不愈。
我还知他昨日丢了我的药瓶儿以防万无一失。
我更知是他派下的兵夺了太子太傅的命,剪除了我身后所有的羽翼,还有,他亲自射下,那只携着要我即刻出城准备复兴的书信的鸽子。
可我也知,他平日价地常常下了药,却又装作不经意地倒掉。
可我也知,他常常下山后望着他父皇给他的书信暗自叹息。
我亦知,他多少次在我酩酊大醉时提着匕首要刺却又不忍刺反复地犹豫不决。
我知,我是他与王兄竞争的筹码,若我死了,他便又临太子之位近了一步。
可他不知,不知我早就对这纷纷扰扰的权位之争万念俱灰。
可他不知,不知我早就已有了寻死之心,父母亲族皆已覆灭,我一人,生,又有何益?
可他不知,他是我二十几载光阴里唯一的知己,死于他手,又有何妨?
他只是要我的命,可待我之心,却是真真切切的。
余哥啊,成大事者怎可有妇人之仁呢?
我自晨间醉醒,闻城外万马奔蹄,尸骨渐冷,留我兄王师北上,捷报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