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脚步,便不由得被它勾了去,悄悄地,像是怕惊扰了一个千年的旧梦。
这实在算不得一座出色的园子。墙是颓败的,脚下的石子路也多有残缺,缝里长着些不知名的、倔强的野草。园子的中央,是一池水,绿幽幽的,不见底,仿佛积攒了太多陈旧的时光,浓得化不开。然而,就在这池水的边上,就在这颓垣断壁的怀抱里,却生着一片极茂盛的竹子。它们不是图画里那种疏疏落落、供人赏玩的几竿,而是密密地、挨挨挤挤地聚在一处,成了一片小小的林子,一股蓬蓬勃勃的、压抑不住的生命。
我择了一块表面还算平坦的青石坐下,正对着那一片竹与一池水。起初,我只是在看竹。它们的竿是碧绿的,带着一层薄薄的、白蒙蒙的霜,摸上去定是沁凉而光滑的。节节向上,那么挺拔,又那么骄傲。叶子是细长的,一丛丛,一簇簇,像无数柄出鞘的短剑,在微风里发出簌簌的、金属般的摩擦声。这声音,细细的,碎碎的,不但不打破这园的静,反倒将这静衬得更深、更满了。我想,古人爱竹,说它是君子,是因其虚心而有节吧。此刻我看着它们,确也觉得它们有一股子清高脱俗的劲儿,是不同于凡花的。
然而,看得久了,我的眼光便不由自主地从那一片真实的、碧莹莹的绿色上滑开,落到了脚下,落到了身前那片灰白色的粉墙上。
那是一片竹的影子。
方才只顾看那有生命的竹,竟忽略了这墙上无声的戏剧。此刻的日光,正从园子的西侧斜斜地照过来,不算猛烈,是那种柔和的、带着暖意的光。它穿过竹林的缝隙,便将这万千竹的形与神,都一一地、毫不吝惜地投射到这面素净的墙上来了。
呵!这影中的世界,与那现实的世界,是何等的不同!现实的竹,是完整的,是立体的,是有着分明的颜色与质感的。而这里的竹影呢,它们被压扁了,抽象了,成了一片片、一重重淡墨的写意。那碧绿的竿,成了墙上瘦硬的、斑驳的黑线;那青翠的叶,成了一团团、一簇簇摇曳的、深浅不一的墨迹。风是这场无声戏剧的导演。一阵微风过处,墙上的世界便整个地活了起来,那一片片的墨痕便开始荡漾,开始流动。它们时而分开,显出疏朗的缝隙,漏进几点跳跃的光斑,像碎金;时而又聚拢,融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幽深,仿佛一个无底的梦。那竹叶的簌簌声,在这里是听不见的,但你看着那影子的颤动与摇摆,耳中便仿佛响起了那清冷的、带着凉意的声响。这是一种奇妙的“通感”,眼睛替耳朵听了,寂静替喧哗说了。
我痴痴地望着,心里忽然起了一种荒唐的念头。我想,究竟哪一边才是真实的呢?是那阳光下挺拔的、有颜色的竹子,还是这墙上摇曳的、黑白分明的影子?庄子在濠梁之上,曾有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妙论;而此刻的我,面对这竹与影,竟也有些恍惚了。那现实的竹,固然是坚实的,可触可感的;但它也同时被它的“形”所束缚住了。它是竹,便只能是竹,不能再是别的。可这墙上的影,它是虚幻的,是瞬息万变的,正因了它的“不真实”,反而获得了无限的可能。你看那一团颤动的墨影,你说它是一片竹叶固然可以,但若将它看成一朵墨菊,一尾游鱼,抑或是一个写在风里的字,一个说不出名字的符号,又有何不可呢?它的生命,是观看者赋予它的。它的美,在于它的不确定,在于它的“空”。这面墙,因了这一片竹影,便不再是一面单调的墙了,它成了一幅活的、永远也画不完的水墨长卷,成了一个可以让思绪无限遨游的、太虚的境。
这便像极了我们的回忆与梦了。我们经历过的真实人生,固然是脉络分明的,有笑有泪,有血有肉。但当时过境迁,那些具体的细节渐渐模糊,沉淀在我们心底的,往往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一些影子——一种当时的感觉,一个定格的画面,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这些“影子”,脱离了它们原本依附的、沉重的实体,反而在我们的脑海里获得了另一种更自由、更写意的生命。它们可以被我们反复描摹,随意组合,染上我们当下心情的颜色。我们怀念的,往往不是那个真实的过去,而是被我们的情感与时光打磨过后的、过去的“影”。这影,比真实更美,也更叫人惆怅。
我的思绪正漫无边际地飘着,忽然,一片最浓最大的竹影,缓缓地移了过来,不偏不倚,正投在我的身上。我低头看时,只见那淡墨似的斑痕,已爬上了我的衣襟,我的膝头。我成了一个被影子笼罩的人了。一股凉意,仿佛不是来自空气,而是直接从这影子里渗透出来,透过薄薄的夏衣,一直浸到我的肌肤里。我没有动,我让自己沉浸在这片清荫里。我忽然觉得,我不再是一个旁观者了,我成了这画的一部分,成了这影的一部分。我的身体,是那画中一块沉默的山石;我的呼吸,是那画里一阵无形的微风。
不知过了多久,西斜的日头,终于收敛了它最后的光芒。墙上的那片水墨画,颜色先是越来越浓,浓得像泼翻了的砚台,继而,那轮廓便开始模糊,开始融化。先是细碎的叶影不见了,接着是瘦硬的竿影也淡了下去,最后,所有的墨色都混成了一片,再也分不清彼此。夜色,像一滴饱满的墨,终于在这池清水里彻底地晕染开了。园子里暗了下来。
风也停了,那簌簌的金属之声也听不见了。真实的竹,在暮色里成了一片巍巍的、沉默的黑影,比它在墙上的影子更加巨大,更加有压迫感。而那片曾上演了无数悲欢离合的粉墙,此刻也只剩下了一片空虚的白,什么也没有了,仿佛刚才那一切的热闹,都只是一场幻梦。
我缓缓地站起身,腿脚有些麻木了。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池幽暗的绿水和那片沉默的竹林,转身循着来路走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重回巷弄,人间温暖的灯火与隐约的市声,又重新将我拥抱。
但我心里明白,有一些东西,是带出来了。我的衣上,或许还沾着那竹影的凉意;我的心里,定然是印着那一片摇曳的、黑白分明的画境。这影子,怕是要跟着我,走很长的一段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