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春回大地。如同冬日的严寒一般,白水幽谷内乱坟岗的萧瑟也一去不复返。南疆大军的营地已是建得有模有样,营地里井然有序。
即便没有冬日那般严酷的寒冷,白水幽谷初春的夜晚依旧十分得凉。不起风还好,一起风就叫人忍不住缩起脖子。
邯羽揣着手耸着肩膀跟在上原身后,边走边嘀咕,“这都多少天过去了,玄烨怎么还没露脸!”
“他每逢月满闭关,大约这次有点困难,渡不过去,所以耽搁了。”
“就算是女人来一趟癸水,也用不了这么多日!”
上原忍俊不禁。
“他贵人不露脸也就算了。这几日,他那副将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大事小事全都压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他也好意思!”
“你这是在心疼我?”上原回过头去看他,“你心疼我,我倒是挺开心的。”
“也就老子会心疼你!”
一阵风过,躲在上原身后的邯羽还是不禁狠狠打了个哆嗦,“要给我挡风就好好挡,挡严实点儿……”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上原猛然拽了一把。
“干嘛?”
上原搂着他,将他往自己的披风里掩,“这样挡风岂不是更严实?”
“要命了!要是叫人看见了,明天就能传得满城风雨!”
他不为所动,仔细地把邯羽裹进了披风里,蚕蛹似的缠在了自己的胸膛前。
“这还没到春天呢!”少年郎闷声抱怨道,“你就不能收敛点……”
他的话还是没能说完,便再一次被拽了一把。
邯羽一瞬没能反应过来,待到后背砸到了黑墙上,他才回神。
“你又干……”
邯羽仍旧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嘴就叫人给堵上了。
适时,就连老天爷都没眼看他们两个没羞没臊。头顶掠过一大片黑云,明月匿迹无踪,周围很是时宜地暗了下来。
眼角余光一扫,邯羽发现他们正身处一条幽深的小巷中。黑暗模糊了距离,他望不到小巷的尽头。许是这一瞬的走神惹恼了上原,他吻中的攻击性显露了出来,遂有腥甜弥漫开,扣在腰间的手也开始不安分了起来。邯羽没法走神了,他从来都喜欢上原这凶悍的一面。
在一阵阵的腿软中,头顶的黑云散去,然而上原却并没放开他。他们躲在墙根处,在黑暗中相拥着微微颤抖。
“怎么搞得跟偷情似的……”邯羽气息不稳,“不过倒是挺刺激!”
“我们还没拜天地。”上原粗沉了一口气,“可不就是在偷情。”
“过瘾!”邯羽揣着坏心眼逗他,“要不,我们干脆就别拜天地了!”
“你若是拿不出娉礼来,可是要拿其他来偿的!”上原又深深地啃了他一口,不怀好意道,“我们可以更刺激,更过瘾!”
邯羽笑得肆意,“两天了,你是憋坏了还是怎的,满脑子尽是风流!”
他说着将上原推了开,边系衣带边警惕地朝巷口望了望。
“人已经走了。”上原正了正自己的衣襟,恢复了他在人前一贯的正人君子模样,“跑得跟兔子似的。”
“那还不是被我们给吓跑的!”邯羽想想都觉得好笑,“都这么多天跟下来了,照理来说也应该有点儿长进了才对,怎么还这么经不得刺激!”他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上原,他居然真的以为你要在这里对我下手。他也不想想这么冷的天,无论脱的是什么,都得冻死人!”
“这么多天下来,我在他眼里,大约就是个衣冠禽兽,做什么都不为过。”
“他要是这么想的话,穆烈那孙子铁定也躺在他那御花园里替你不耻呢!”
“倘若他当真那么轻易就上当的话,倒是省了我们许多事。”上原领着他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左右这些事情我们也经常做……”
南沙军的帅顿时收了脚步,“谁在暗处?出来!”
邯羽的目光跃过他的肩膀,顺着他喊话的地方望去,“小尾巴又折回来了?没听见动静啊!”
上原没有搭话。暗夜中,他的目光如鹰般锐利,盯着远处墙角处的空无。
北城入夜早,也没有东城那般的夜夜笙歌,此时早已是空巷寂静,只闻风声呼啸。
南沙军的帅一步步地逼近着,暗夜之下,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更显冷峻。他就好像是一头潜伏着的猛兽,盯住了丛中的猎物,势在必得。
邯羽这才意识到那并不是刚才那个被吓跑的小尾巴。既然上原敢直截了当地询问来者,说明那可能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可他撞见了他们的好事,却又没有像穆烈的人那样被吓得转身就跑,反而是匿在暗处不动声色。邯羽觉得不管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角色,至少他挺有胆色的,也见过世面!
粗石地上的高大身影已经逼到了墙根处,只要再多上几步,藏匿者便要显露原型。就在此时,墙角处传来了窸窣的躁动。邯羽不禁伸直了脖子,想要看看那后面能蹦出个什么样的兔子来。
“老朽就是路过,路过……”一张爬满褶子的脸从黑墙后探了出来,带着一脸窘迫的笑。
南沙军的帅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番,幽幽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两位将军在亲热。”
邯羽没想到这老头竟然这么直白。就在他思忖的那一瞬,一道寒光闪了出来,他大惊回神时,那把叫人胆寒的软剑已经架在了那老头的肩膀上,只要那银刃微微向下一沉,便要在这黢黑的墙上留下刺目的颜色。
他们身上着的都是便服,谁也没穿战袍。上原被认出来倒是不足为奇,毕竟他身上带着杀伐的气场。但邯羽着实有点好奇,那老头怎么能觉得自己也是个将军?他这个卖肉走皮毛的乡野猎户充其量也就是带着点屠夫的粗野罢了。
“有话好商量嘛!”老头斜眼盯着自己肩膀上那条明晃晃的长剑,瑟缩地道,“就算被人撞破了好事,也不兴直接杀人灭口啊!刚才那个人,你们不就放跑了?怎么轮到我就非杀不可了呢!”
上原没有说话,只是一步一步地逼近着。那老头惜命,被他逼得步步后退。猎人和猎物外加一个看热闹的全都隐入了黑暗深处。小巷空荡荡的,冷清得好似没有半点儿人烟。
漆黑中,一个声音低低地回荡了开,“你隐在墙角,匿了生气。却又在那个人逃离后,让我们觉察到你的存在。你究竟是何人,想干什么?”
邯羽这才认真地审视了一番眼前这个形如叫花子一般的老头,“他还会装死?这么厉害!”
“只有魔道术法修炼到了青云阶,才能将自己的生气掩盖掉。”上原沉声道,“他是个高人。”
“高人?”邯羽复又谨慎的打量了他一番,“高人把自己混到了要饭的地步……”他竟还有点佩服他,“老头子,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就是个普通的叫花子,哪儿有什么本事!也就靠给人看面相混口饭吃!”老头颓丧道,“这些年世道不好混呐!这不,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现在连喘气的力气都快没了。”他遂摊开了手心,颤抖着朝上原伸了过去,“将军,赏口吃的吧!真的快要饿死了!”
邯羽是个猎户,眼睛雪亮。即便是在一片漆黑中,他也注意到了那老头手心里有东西。
“上原,小心!”
他下意识地就将上原拦腰抱住,死命地往后拽。可南沙军的帅就好似长在了地上一般,拔都拔不动。
邯羽愣了一瞬。一抬头,正好对上了这男人使过来的一记眼色。
这是叫他去看看那老头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老头把手转向了邯羽,“小将军,行行好!”
邯羽有点儿怵他手里的那玩意儿。这处太暗了,他只能勉强看清楚一个虚影,是个四四方方的东西。
上原依旧目光如炬地盯着那老头,“别怕!我在,他伤不了你。”
“老子才不怕!”
他硬着头皮过去了,直到靠得足够近,他才看清那是个折得整整齐齐的一张纸。邯羽复又审视了一番这老头,觉得事有蹊跷。
那老头看着他,竟面露祥和之色。
邯羽拿走了那张纸,十分警惕地回到了上原的身旁。他挨着上原将它打开,可上面却是一片空白。
“他娘的,耍我们呢!”
上原这才低头瞥了一眼那张纸,可就在这须臾一瞬,忘川之下却只剩了空无。那老头好似个幽魂一般,来去皆无声息。
邯羽愣在了原地,半晌才道:“我们这是见鬼了?”
忘川指向了粗石地,上原屏息凝神感知了片刻,“他走了。”
一阵清冷夜风拂过,邯羽背脊发凉,觉着瘆得慌。
他们沉默着回了丘家老宅,沉默地入了寝屋。上原点了油灯,邯羽则把房门合了个严实。二人凑在了起,把那张纸摊开放在了桌上,看了又看,却捕捉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这不就是一张白纸?”邯羽不解,“那老头费了这么大劲儿,就是想把这张白纸给我们?”
“自然不会那么简单……”
上原的指尖生出了一团黑雾,黑雾在触碰到那张白纸时,猛然地散开了。
邯羽的眼睛当即瞪圆了。
南沙军的帅沉默了片刻,“上面有封印。”
“封印?”
“用术法封着。”
邯羽不禁看向他,“你解不开?”
上原摇了摇头。
“你这方面不是挺能耐的?你竟然解不开?”
“那个人的魔道术法已入青云阶。”
“那这不就等于是一张废纸?那老头给我们一张废纸干什么?”
“虽然我解不开。”上原平静地道,“但他已经把意图传递给我们了。”
邯羽越听越糊涂,“什么意思?”他有点儿不耐烦了起来,“讨债的,你不能不能痛快点!”
“这张纸是给烨帅的。”他仔细地收了起来,“他想让我们把它交给烨帅。”
“你怎么知道?”
“因为……”上原顿了顿,“因为我认识的人里面,只有烨帅的术法达到了青云阶。”
“那么说来,那老头和玄烨认识?”邯羽琢磨着,“这纸上的封印你解不开,难道玄烨就一定可以了?”
“照理说,这术法只有青云阶的人才可能解得开,或者烨帅知道如何解这个术法。”
“也就是说,要么那老头想让玄烨用厉害的魔道术法来解这个封印,要么就是玄烨和那老头是老相识,有传暗号的独门法子。”
上原点头,“便是如此。”
邯羽沉默了。玄烨于他而言就是个谜,陌生而又危险。邯羽总觉得他像一口山林间的老潭,在那看不见的深处,许是处心积虑,又许是阴谋算计,难以窥测。他破了南疆的死局,他的名字让翼族闻风丧胆,即便是对上北枭单打独斗,他也没落下风。这样的一个人,怎可能会败在穆烈手下,还被赶去了祷过山当粮草将军?邯羽想不明白,但直觉告诉他,事有蹊跷,此人不可信。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上原熄了油灯,“我们两天没歇息了,今晚早些睡。”
玄烨不为人知的那一面让邯羽觉得不安,让他不禁替上原感到担忧。然而他也明白自己不能一味地在上原面前说玄烨的不是。上原和玄烨打了四百多年的交道,他们之间建立起的信任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土崩瓦解的。
“也是。”邯羽颓然一叹,“老子连大字都不认得一个,掺和这件事干嘛!”
黑暗中,上原捕捉到了他神色中的犹疑。那一纸书信,无论是那老者托付转交,还是玄烨想用它来试探邯羽,都成功地引起了邯羽的猜忌。
南沙军的帅不得不再一次正视这个摆在眼前问题。邯羽根本不信任玄烨。大难当前,最忌讳的便是有人心存异心。玄烨的顾忌不无道理。他们输不起,南疆大军输不起,魔族子民更输不起。
上原默默要紧了牙关,隐于广袖内的双拳攥得死紧。
也许已经是时候该要做出决断了,然而这于他而言又岂是“艰难”二字可以寥寥形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