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象中这个日子应该是凄风苦雨。
但在被关进掖庭的那天早晨,天终于晴了。宫道上连日阴雨的积水未干,天上却已是云兴霞蔚,碧空如洗。在这个秦琼卖马,子胥吹箫,英雄气短的日子里,居然出现了大太阳,这使他不由得微微叹气。
掖庭是一处背阴的宫苑,倒不至于过分破旧,只是潮湿,又显得阴冷。觉明甫一踏进,腿上的旧伤又开始叫嚣,「幽禁掖庭、永不得出」的真实感终于化作殿阁里的一股朽木之气钻入他的鼻腔中,让他的心不断下坠。当他一脚踩在浸润了春雨的软泥上,足踝果然抽痛了起来,犹如被人抡起铁锥又一顿猛锤。
他于是踉跄了一下,被内侍扶住:“殿下——”想到他已被废为庶人,又忙改口:“郎君还好罢。”
他其实觉得不太好,想到要在此地度过余生,就有种一头撞死的冲动。幸亏想起陈林的忠告,忙摸向兜中,临别前陈林给了他三个锦囊,说难过的时候可以拆开。
觉明拆开了其中一个,是张字条,是妹妹的笔迹写着:「兄:吾今安好,万事勿念,唯祝顺遂。」
他闭上眼,许久才睁开,果然觉得稍好一些。当他打起精神开始重新打量这座牢笼,只见木屑剥落的匾额上书笔力苍劲的四个大字:「游仙之阁」。
仙自何来?
他举目望去,看见一群白色的鹭鸟从殿檐瓦片上低低掠过,它们围绕院中几株枣树盘旋片刻,悲鸣几声,腾空而去。他艳羡地望着他们上下震动的雪白翅翼,坚信这才是上天对于自己落魄的见怜。紧接着他发现自己手腕上、衣襟上还有妹妹所写的字条上溅满了鹭鸟的稀湿的粪便。
“是鸟粪,郎君。”
内侍用丝绢替他擦拭手腕,而他则呆若木鸡。
在更远的远处,传来静鞭三响,昭示着朔日大朝即将开始。他心中一沉,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紧迫感。但他已经是庶人觉明。从此刻开始,天下风云,外面的一切,都已与他毫无干系。他只能苦恼于身上这一泡难闻的鸟粪,轻声询问:“可沐浴否?”内侍则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觉明很快接受了现实,只是低头解下外袍。一番清理,纸上的字迹亦已被鸟粪所污,纵使不舍,也只得将它扔弃在地上。
内侍对他是一种难以捉摸的态度。就好像一尊佛像离开了神龛,被主人狠狠摔在地上。他们不敢太过轻慢,却也不屑于像从前那般毕恭毕敬。所以将他送进殿内安顿下来,就锁门而去。
他觉得心酸,又很悲伤,主要是因为那股鸟粪的气味总在鼻尖萦绕不去。
这一天就在枯坐中过去。
宁静的夜晚,他因为复发的腿伤辗转反侧,每一刻光阴都被寂静与疼痛拉得很长。
月光又落在他的床头,他看到一只红头蜈蚣沿着窗屉悄无声息地爬过去。
那种想要结束的念头就再次从心底滋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