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中国有一句古话说的很现实:“争名于朝、争利于市、争智于孤”。就是说:想出名就踏实在朝堂上混,想赚钱就专心做生意,想做点学问就要耐得住寂寞,板凳甘坐十年冷。想要同时横跨三界、呼风唤雨,那是不太可能的,因为这三者最难兼容。作为一个读书人,因缘际会,也有从商从政的人,但显然他不是那么如鱼着水,得心应手,在很多环境和情况下,常常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为什么说做文化人是“争智于孤”?因为收缩自己、聚精会神,是文化人必须面对的事,要收缩自己,安于斗室,是何等孤独的事!但知识创造从来就是个人的行为,思想和智慧的火花,从来都是个体的独立成果,从这个意义上讲,智者、思者,大概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争名于朝,评判其价值取向无非成与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成的不一定都是好人,败的也不一定就都是坏人,因为成败和人格的高下不是对等的关系。争利于市,评判其价值取向无非盈与亏,因为利润最大化是永远不变的商战目标。争智于孤,评判其价值取向的无非独特与平庸,与前面两个战场的激烈竞争一样,思想的战场上同样“一将功成万骨枯”,是一条大浪淘沙的残酷之路,只有最具有个人特质、是独一无二的思者,才能开拓出通往未来的航道,这就是“争智”中“孤”之重要性所在。
一个人做过生意,他不会轻易跟人争论,因为对于任何没具体回报率的事,他都不碰,但读书人不一样,会据理力争,因为读书人保持着对知识和真理的纯粹渴求,对社会事务也保持了巨大的热情,辩论常常令他热血沸腾。读书人通常不太会来事,争辩起来不太顾及别人情面,人情客套、酒局喧嚣、迎来送往这些事情,他避之不及,因为他的价值支点不在这些事情上。一个人的精神面相容易受到与他经常往来的人或物的影响,一个经常读书的人与一个经常炒股的人,长期下去,相貌会不一样。炒股的人关注的是外在的股票行情,心随物动而不能自已,内心易生躁郁而常常流于脸上;读书人则不一样,读书人有两个世界,他可以从周围的现实世界抽身而出,进入另一个精神世界,与圣人贤者作精神交流。因此,读书人的面相更倾向于宁静平和,清灵生动。
当一个智者、思者,“孤”得不够彻底,不能一腔孤勇走自己愿意走的路,就必然丧失其独创性而趋向平庸。以曹禺先生为例,他被誉为“东方的莎士比亚”,作为一个有创造性的剧作家,曹禺在30多岁就已完成了他一生的工作,写出了他最重要的四大名剧《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曹禺是1910年生的,活到86岁,他40岁之后漫长的后半生,就是一个天才的火花逐渐熄灭的过程,他的创造性再也没能发挥出来。就个性而言,曹禺是属那种谨小慎微、没有主见的人,他40岁以后赶上了一个不容艺术家个性的环境。从以曹禺为代表的许多作家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时代是以怎样的方式和力量,使得他们放弃了自己早已形成的价值观念,无法再做一个真正超然于时代的学人。相较于文艺界,史学界学人体现了更多的独立人格,例如一代史学大家陈寅恪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以他独特的文化保守主义对抗当时大一统的、几乎不可抗的时代洪流,所以他成为了中国人心目当中具有人格风范的榜样。古往今来,中国读书人最耿耿于心的就是风骨,陈寅恪身上体现的就是传统的风骨。陈氏曾有诗曰“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忆故居》),这句诗是他发自内心的呐喊声,“负气”二字,淋漓尽致地刻画了一种“争智于孤”的心境。
我还想到了柳宗元一生屡次被贬,最后在他的诗中,写出了绝灭孤独寒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从这些语句中,可以感受到一个知识分子的纯粹性,这是一种读书人的状态。读书人是由其话语的纯粹性而来,是“清冷静思”、是“落寞侧立”、是“自我挣扎”。读书人的两种意境:一是,以书生意气,握纸上乾坤,陋室之小也成至大;二是,但凭书中古往今来,能不傲视经天纬地。有人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其实不完全如此,那些只会在书本上空谈大义,而在现实的威逼利诱之下,趋炎附势、追名逐利的人,不能算完全的读书人,真正的知识分子,是“从道不从君”的,为了道义能拍案而起,完全没有铮铮骨气和尖锐个性的读了点书的人,恰恰是最为卑鄙的一群。
南怀瑾曾举唐诗《毗陵登高》的两句诗,表达对现代状况和对知识分子的看法:“尘土十分归举子,乾坤大半属偷儿”。他认为,所谓举子就是读书人,意思是说,世界上的事情,知识分子一点都没用,读书没用!读了一辈子,不过归到泥巴里打滚。这宇宙,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属于小偷、土匪之类的,才会做出来。对此我不能认同,《毗陵登高》的作者章碣,最为世人乐道的诗,是一首咏史诗《焚书坑》: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特别是其中的“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最为经典,也流传最广。我觉得章碣在诗中表达的,只是一种无奈自嘲的意思,并非是真的鄙视读书人,羡慕能够揽得“乾坤”的“偷儿”,甚至是话中有话,皮里阳秋,暗骂大好河山都被那些蝇营狗苟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乾坤大半属偷儿,多指枭雄或投机弄潮者,时代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人物中,确实不少这一路,但时代的浪潮可以把他们推举到高空,也可以让他们跌落谷底。如本文开篇所说,“争名于朝、争利于市、争智于孤”,三者价值追求不同,有人愿意做“偷儿”,有人愿意做“举子”,有人漏夜赶科场,有人辞官归故里,作为读书人,还是应该坚守自己的清静与孤独,不要被外在的纷纭所干扰。
要争智于孤,首先得自立,得有“孤”得起的资格。在古代,读书人有仲尼、庄周护体,身在庙堂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终有两种去处,可独善其身,可安顿灵魂,进退有据,行藏在我,实在不行了,还可以“采薇”。蕨,原是山野间的一种寻常植物,但早在商周时代,就已然进入中国人的食谱,其学名谓之“薇”――它几乎贯穿了我们整个文学史。商遗民伯夷叔齐兄弟,“义不食周粟”,躲进首阳山中,靠的就是“采薇”而食。也许正是因为有“蕨”在漫山遍野的卑微存在,才能使得代复一代的读书人还能勉强残留一点决绝的风骨。在现代,读书人可以凭借专业立身,不求大富大贵,但足以养家糊口,自由自在。苏世独立,腰杆笔直,无求于这个时代,因此也无愧于自己的人生。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一种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