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破台城后的第二个夜里,讨贼联军齐聚皇宫,集全军之力在太极殿旧址建了一个楼台,虽是临时搭设,却因人数众多,也是个浩大的工程,不失精美华丽。里面聚集了联军之中大大小小各路各营的将领,在交错觥筹、互致颂词。
而要给在座诸位英雄豪杰加以陪衬,又怎能少了杜康杯里醇与美人身上香,往往是由一两名美姬依偎怀中,兰花指送着琼浆一起扑鼻下肚,这才算是齐全,这才算是不枉赫赫战功、也不辜负身上的刀伤箭疮了。
却无人领会,陪酒卖笑的笑靥里的酸苦,载歌载舞的歌声中的悲切,尽管任谁都看得出来,她们的笑容是做作的,舞姿也是拙劣的,只因这些本不是什么歌姬舞娘,都是近时在城中掳夺而来的俱有姿色的民女,供人取乐的日子还不长久,半是手生半是胆怯。或是父母双双死于战乱,自己除了犒赏军人别无去路的;或是被刀枪剑戟威逼,不从就要首身分离的。也有是自恃貌美,心甘来投,想博取大人几朝宠爱的;也有誓死不从,被军士轮奸,又暴露野外任人蹂躏的。更多的则是建康城里每一个普普通通的儿女的境遇:家室被闯入洗劫一空,亲人被绑架勒求赎金。街道上奔来走去的,都是裸露形体的男男女女,建康城负有盛名的锦罗和绸缎,都连着衵衣被一齐扒走。建康人引以为傲的衣装潮流,也被连着体面一起剐去。
如同每一个困于生计的小民,建康城里的百姓一日日地受到侯景的催逼,这催逼愈是急切,留给他们可自行思考的精力就愈是见少,他们发不了声,更做不了主,脑海里都是古今无异的朴素的念头:闻知谁反对他们反对的,心里就自动生出一股亲切,这亲切久而久之竟变成一种常理,自动划出了两股阵营。乃至他们原先赞成为何,反对为何,都是不再重要、也无人计较的。他们平日里最常议论的朝中大事,便是谁忠谁奸,谁与谁党同伐异。最常乐道的宫闺秘闻,也是谁好谁坏,谁与谁结成一派。
也正因此,当王陈联军兵临城下之际,城中士民都是翘首以盼的,乃至于模仿着从古书上学到的、迎接义师的举止,不留一丝的警惕。他们都忘了,三年前的浮尸层叠、血海横流。
他们踏上的每一寸土地,都深埋着先人的白骨,他们喝下的每一口井水,都残留着亲朋的血腥。他们在临难之际,固执地不用一个词来统称战争,而一定要分门别类地采用“谋反”、“起义”、“勤王”、“讨贼”等诸多名目,却不知这都只是庙堂诏令天下或是军阀传檄州郡时惯用的辞令,对寻常百姓来说,意思往往相差无几。
王陈的联军攻入建康之时,侯景早早就败逃了。因而这些自荆楚远道而来的兵卒也就能够一边收拾残敌以壮声势,一边驱逼居民以求购赎。大帅的名著青史、耿光绵长他们是万不敢想的,主将的加公封侯、分田赏地,也是与他们无缘了的。可一想到自石头以至东城,家家户户、男男女女皆能剥剔宰割,积少成多,便也觉不虚此行。
沿着秦淮河的水波,如潮如涌的号哭声就在兵士的鞭打、殴打和虐杀声中响彻京邑,就连重楼之内的三军将帅,隔着深帘都听得真切。
这声音愈来愈大,搅得诸将也颇为烦恼,恼怒的是哭音竟隐约有把丝竹管弦声都盖住的趋势,明明庆功大喜的日子何来一群哭丧鬼败坏人兴,座中偶有为人谨慎的担心军士逞暴传到江陵会引来湘东王怪罪,可转念一想,平定国贼侯景,拓梁中兴之业,乃是不世之勋,湘东王断不会因一二小民而使天下忠义失望。
凭着这份自信,众人得以继续肆无忌惮地称叹功德。忽见一卒牵引一弯腰伛偻的犯人进入殿内,目光战栗、哆哆嗦嗦。那人方一进来,就令四众俱皆感慨!原来此人是侯景伪汉国的行台尚书赵伯超,赵伯超昔日乃是皇梁重臣,国之肱骨。而今一夕事变,竟沦为如此。
王僧辩首先环顾坐客,笑道:“老夫已命侯瑱、裴之横率精甲五千,势要将贼首侯景生擒,还送江陵。却不料侯、裴二将军所到之处,逆众披靡。这不,赵公闻我军将至,立刻弃城而逃,可是赵公是长我等一辈的尊者,又资历隆重,怎么能露宿荒郊,看,我这不派人把他请到军中来了!”
言讫,殿内一片哄笑,这笑声里部分是庆幸自己通识时务的智举,部分是感慨人生穷达的无常,更多的则是兼而有之。
王僧辩未去理会众人的笑声,只将双眼斜看着赵伯超,嘴角轻扬:“赵公,卿荷国重恩,却甘为贼臣,今日之事,你说该如何处置?”也不等他回话,王僧辩大手一挥,便让部下将其押往江陵,听候湘东王发落。
赵伯超自始自终低眉顺眼,未敢与在座诸人对视,也不知是因年老,还是不堪受辱,他出门的时候又摔了一跤,衣襟衣袖上全是污血。王僧辩恰如其时的补上一句:“朝廷昔日只知有赵伯超,岂识我王僧辩?当此社稷倾颓之时,克定祸乱之机,我王僧辩才为天下瞩目。可知人事兴废,荣华富贵,都是倏生忽逝,往来难追。”
王僧辩这句话本只是无心的感慨,却被众人各自做了不同的有心的解读。有人闻“无常”,便觉自己此时虽只是一名小小校官,但终有闻名天下之时。有人闻“无常”,则顿觉人事艰难,纵使步步为营,仍是比不过天算命理。众人建功立业的豪情,一时都被压制住了,直到看到又有一贼犯被执送殿堂。
诸将遥见一人昂然傲立,阔步于庭,见了王僧辩也只揖而不拜。王僧辩冷笑一声:“这便是侯景谋主,王伟了罢。”众人这才惊知,原来此人就是伪汉国的丞相,侯景的心膂肱骨,有暗自赞叹的,也有替其惋惜的:看其仪态非凡,如何便投了侯贼麾下。
王僧辩直直盯着王伟,见其久不拜,颇不耐烦。两旁军士察言观色,立即呵斥王伟跪下。王伟看也不看那两人,只对王僧辩高声说道:“你我各为人臣,互不相事,我又何须向你跪拜。”
王僧辩见其无礼,不愿以武力胁迫,反失了风度,只想用口舌羞辱他,便讥道:“卿为贼相,不能死节,丧家犬一般东奔西逃,最后还是被我执获。侯景怎么会用你这种人为相?”
王伟知他的心思是想激怒自己,便也针锋相对道,傲然道:“废兴,时也;工拙,人也。侯氏若早听我言,明公岂能有今日之势?怕而今公堂上下之人,处境要相易而言了!”
王僧辩心想,此人倒颇有些才智。但此时正是自己春风得意之时,犯不着因唇齿之争而动怒,便招来左右,一如前例,要将其押往江陵。王伟面上非但毫无惧色,反而神色如常:“我昨日行走八十余里,而今双足不能活动,愿明公赐我一驴代步。”
王僧辩冷笑:“哼,你的项上人头就要游行于万里之外了,哪里还有时间顾及你的两腿?”
却哪料到王伟突然阴险一笑,令人匪夷所思地说了句:“今日这结果,正合我的心意。”
众人见他如此狂妄,原先对其心存的一些敬佩都荡然无存了,都在琢磨法子要羞辱于他。
前尚书左丞虞骘曾被王伟侮辱,眼下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便第一个走到王伟跟前,从干瘪的喉咙里咳出一口浓痰,直直朝向王伟脸上飞去,大骂:“死囚,看你而今还能如何作恶?!”
王伟也不去顾及在脸上肆意横流的口水,擦都懒得擦,斜着眼瞥了一眼虞骘。虞骘见其对自己不理不睬,心中更加气愤,继续骂道:“听说你能言善辩,说啊!看你这副口齿能救你一命么?!”
王伟目露凶光,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心里想着:“从前我不把你放在眼里,以后对付你,也不过易如反掌。”便冷笑道:“君不读诗书,下三滥的人同我说话的资格都不配有,还想与我争论大义?”
虞骘顿时气得跳脚,撸起袖子就要殴打王伟。
王僧辩看这人实在蠢笨,把这殿堂弄得像市井,活像个无赖,也懒得再让其见笑于诸将,喝令左右制止了他。又见这殿堂之上,无人能在口舌上胜过王伟,便匆匆下令军士将其推出,随同赵伯超等贼囚一同押送江陵。
王伟方一退出,便与赵伯超、吕季略等人一同被执于囚车之中,众人均是一副忧心忡忡、命不久矣的衰败神色,唯见王伟镇定自若,还有闲情在车上吟诗作赋。争相询问原因。
王伟抖了抖袖子,环顾左右:“大丈夫既能屈事于国贼,又何愁不能见立于王师,吾自有保全之法。”
众人将信将疑,在兵士的鞭打催促下,各自上路了。
殿堂之上的大人物们,继续着丝竹管弦,歌舞酒肉。里面是芙蓉帐暖,外边是冰河阑干,若是苍天有眼,来俯瞰众生,真个似一方小小的极乐世界、如孤岛一般独立在这漫无边际的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