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特别喜欢《路边野餐》,喜欢毕赣,所以爱屋及乌地喜欢上了凯里。直到2021年,终于到了贵阳,之后坐上火车,抵达凯里。走出凯里车站,看到一座巨大的侗族鼓楼,层层叠叠,如宝塔涌霄,也像一柱经幡为这片土地蒙上了神秘的色彩。
到了凯里,总不可避免地要去西江,但我觉得西江比丽江好的一个地方在于:它没有围墙,往深走、往外走,走出商业和人群,还是可以走进大山的深处。
我住的客栈本就在半山腰,于是就起了一个大早,下楼时,老板刚刚醒来,他问我这么早要去哪里?我说想去后山看看。他给我指路,说顺着那条山路一直走、一直走,就可以走出寨子,翻过山丘,走进后山。我循着山路,向前走去。走到山顶时,看到老板养的狗,一只聪明的边牧,我呼唤它的名字,它便欢快地跑来。我问它:你跑到山顶做什么?它不说话,专心地舔着我的手掌,而后听见莫名的声音,又向声音的方向跑去。
我看着它跑远,转过头来,这时发现,眼前出现了一条岔路。那条岔路更小、更窄,蜿蜒藏于长草与野花之间,通向不可知之处……我鬼迷心窍地走了上去。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走过种满庄稼的梯田后,天空中渐渐下起了似有若无的细雨。直到我走过一片杜鹃花田时,身后才出现了一个挑担的农民,扁担的两头是大把大把的绿色植物,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一直沉默地背负着向前走去,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就在他前方不远处的我。
而后,我们便走到了一片乱坟岗。正是清明时节,我听到有人在墓前放鞭炮,劈里啪啦,在深山中响亮异常。但走近后,却不见人影,只有浓烈的硫磺味弥散在稠密的空气中。我回过身,一直紧随其后的挑着扁担的农民竟然不见了,不知道是踏上了未知的小路,还是消失于乱坟之中。
我向远处眺望,浓绿的山野里零星散落着村庄,那都是一些不同于西江苗寨的苗家脚楼。雨雾渐浓,打湿了脚边坟前的纸钱。我忽然有些难以名状的恐惧,那些村落、长路、谷物,故人,它们在前处,也似乎在后方。
是我走得太远了吗?
2
后来认识了一个朋友。她给我讲起她与她老公在黔东南的一些遭遇。
据说,贵州有一种妖怪,名叫变婆。说有女人死后,多日不腐,而后破土而出,变化成美丽女子,引诱男人,杀人吃肉,这便是变婆。
我这个朋友因为一个公益项目,要在贵州大山里停留数月,听说某处有一个变婆洞,特别好奇,很想去看看。但当地的村民都不愿带她去,只有一个年轻的男孩,天不怕地不怕,开着摩托便载她而去。到了洞前,她觉得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似乎就是一个普通的山洞,但她生出莫名的恐惧,迟迟不敢走进去。终于,她又坐着摩托车回到了村里。
几天后,她老公,当然,那时还是男朋友,来贵州找她。二人走在山路上,那是一条顺着山脊修建的公路,路旁便是悬崖,崖下是河流。她忽然感到不舒服,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几欲昏厥的强烈感受。她男朋友只好将她扶到路边,让她休息,她却愈发难忍。
这时,一辆小货车路过,男友将车拦住,车里的人看到她惨白的脸色后,不知为何,竟都不愿让她上车。只有一个当地的大哥,热心肠,下了车,说不远处有个卫生所,和男友一同搀扶着她向前走去。大哥在路边拔了一根干枯的野草,绑在了她的手腕之处,她问大哥这是做什么?大哥却没有解释。
三人坚持走到山下的河边,河上没有桥,只有一个摆渡的木船,船家是一个老婆子,看到她的状况,也不愿意让他们上船,百般央求之后,终于同意将他们送到对岸。但上了船,她的情况却更加糟糕了,几乎昏过去的她,侧过身就要向河中倒去。男友和大哥连忙撑住了她,一直坚持到船靠岸,艰难地支撑到了卫生所。
卫生所条件有限,山村医生也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只好让先她在病床上休息。那时,是春夏相交的季节,温度适宜,但她却感到异常的冷,医生只好为她盖上一层又一层厚厚的棉被。她便昏睡了过去。良久,她忽然清醒了过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她走下床,看到手腕上的干草,看到外面等待着的男友,还有那位热心的大哥。她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大哥竟然一直未曾离开,她心里感激,连忙过去道谢。
这时,大哥见她脸色正常了,方才告诉她,她之前被附身了。她一脸惊诧。大哥问她,是不是一直很想昏倒栽入河中?她想了想,似乎确实如此。大哥又说,那个手腕上的干草,正是一种抑制手段。她惊异无比。
她不知道这桩事件和那个神秘的变婆洞窟有无关联,她给我讲的时候,问我相信这些吗?我说我相信。那时,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副村庄似远非近、山路崎岖蜿蜒,人迹罕至、长草萋萋的画面。这和贵州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相符。
3
看《路边野餐》时,我惊叹于那些藏在山里的诗,和河流中的歌。
诗意与神秘并不相悖。
这就像降落在不为人知的山中的外星文明,那些不被理解的科技撞到土地,撞出明亮的光。麻雀纷飞,鸡鸣狗吠,村民们看到水稻燃烧,村办小学的语文老师脱口而出闲散的诗章。
这就像失魂落魄的城市人迷路在山林深处,路过村庄时听到了二十年前的流行歌,巨大的音响震耳欲聋,年轻的姑娘画着不合时宜的浓妆,他在借宿当夜根本不知明天即将世界毁灭,在地球最后的夜晚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这就像,在外闯荡多年的男人走过山路,走回了村庄,却发现儿时的伙伴早已散去,只剩下苍老的长辈在等待死亡。他找不到家的气味,决定坐上火车再去他乡,他发现车厢外用粉笔画着钟表,直到火车穿过隧道,最后却开往了过去的故乡。
在不为人知的大山深处,似乎总有一些故事正在发生,甚至超越常理,是为神秘。可是农民们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山坡上开垦梯田,种下稻谷,在等待收获的季节,听到那些早已不流行的歌,想到那些无足轻重的事,是为诗意。
妖怪也好,热心的大哥也罢;梦境也好,一段短暂的旅程也罢;李泰祥也好,金刚经也罢……毕赣说,凭着比鸟儿更轻巧的骨骼,追赶一条痉挛的公路。而所有的似是而非都汇聚在这片绿色的山川,公路不可达,河流不能去,就这样,不被打扰,自由生长,多好。
4
我在凯里待了三天,走的那天,本想去城里吃饭,竟然坐反了公交车。
公交线路很长,一直把我载到了下司古镇。当时,天色已晚,我找不到古镇的入口,就在周围的村寨里随便转悠。村民们都盖起了二层的小楼,在一层的房屋里亮起了黄色的灯。他们打开门,让灯光洒出,在门口支起小小的桌子,吃饭喝酒。
我忽然觉得这一切也是诗,便走走停停,沉浸其中。没想到,最后竟然走进了下司古镇。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怎样走过了入口,走进了此处。只是看到古镇里亮着大型的灯笼,元宵节的灯会到清明时节都未曾结束。
我看着这古镇,有层层叠叠的鼓楼,有飞檐斗拱的老宅,有石桥,有流水,有一排排红色的灯笼,有买着面条的商贩……可没有大地,没有奔波,没有抽着烟的台球厅,没有停靠着的破烂摩托车,没有廉价的白酒,没有多年未归的大哥,没有传说,没有恐惧,没有未知——
所以,没有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