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源的“不可能三角”
我们国家的能源禀赋可以用六个字来概括:“富煤、贫油、少气”,也就是煤炭资源丰富,石油资源稀少,天然气资源匮乏。2010年,我国煤炭消费占比达到70%,即便到2020年,这个数字也仍然在57%左右。对比之下,美国的石油和天然气的消费占比达到70%以上,而欧盟已经完成了能源去煤炭化。
为什么这件事很重要?要知道,煤的碳排放量是所有化石能源里最高的。咱们国家单位能源的碳排放强度是世界平均水平的1.3倍,欧美国家的2.1倍,就是因为我们在烧煤,人家在烧气。人家是以新能源代气,我们是以新能源代煤,毕其功于一役。也就是说,减少同样多的碳排放,我们的压力和付出都会更大。
那这个压力和付出会造成什么影响呢?在能源领域有一个“不可能三角”,说的是能源的低成本、清洁环保、安全稳定无法同时实现。
比如说我们用风电和光电取代煤电,做到了清洁环保。但以目前的技术看,我们无法做到在成本低廉的前提下,实现风电、光电的安全稳定传输。而且不仅我们做不到,发达国家暂时也做不到。
美国德州在2021年2月就出现了大规模停电。原因是什么?就是因为德州选择了新能源发电,大幅削减了火电的比例。结果2月份出现了寒潮天气,风电机组直接被冻住了,相关的储能技术也很落后,电网又没有和其他州的电网打通,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电力安全事故。
那在现有技术条件下,如果我们既要清洁环保,又要安全稳定,怎么办?只能接受更高的发电成本。换句话说,为了实现碳中和,我们会比别人面临更大的用电稳定,还有电价上涨的压力。这两件事都牵扯民生,都是大问题。
也就是说,中国面对的特殊挑战,是我们的能源替代压力比很多国家都大。那怎么办?根本的方法是科技创新,甚至是颠覆式的科技创新。
技术创新需要“低成本”的资金
目前,这样颠覆性的技术还没有出现,我们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把这个新技术给催生出来。怎么催生?我们的共识是,要靠大规模、长期、低成本的资金。再重复一下:大规模、长期、低成本,这三个词非常重要。
什么是“大规模”?清华大学的团队、中国国际金融股份有限公司,还有中国绿金委,都分别计算过实现碳中和所需要的资金,结论也非常相似:我们总共需要140万亿左右的投资,用于发展无碳技术、旧设备减碳升级,以及新技术的产能扩张。这个数,可能达到我国金融业总资产的40%。这就是“大规模”。
什么叫“长期”?中国国际金融股份有限公司经济学家周子彭有一个观点:如果我们需要40年实现碳中和,那前十年应该每年投入2.2万亿,后30年每年投入3.9万亿。你看,持续40年,每年投入2万亿元以上,这就是“长期”。
“长期”“大规模”还好理解,什么叫“低成本”?所谓“低成本”,就是指资金到账快,不需要等待周期,不需要抵押等等特征。
在金融领域,我们把融资分为间接融资和直接融资。间接融资指银行贷款,而直接融资,指在证券市场发行股票,或者从风险投资那里获得融资。显然,直接融资的“成本”更低。我们常说的BAT、TMD,还有现在很火的,做储能技术的宁德时代,这样的创新型企业,都是靠直接融资,获得了“低成本”的资金。
资金在哪里?
中国面对更大的能源转型压力,解决方法是加速技术创新,所以我们需要大规模、长期、低成本的资金。那已有的金融市场,能满足这个需求么?
我国目前的证券市场融资能力,和碳中和整体需求相比,差了很多。用数据说话。过去30年,我国企业通过证券市场融资的总体规模大约是16万亿。这个数字和未来40年我们需要的140万亿相比,差了一个数量级;2015年以来,企业通过证券市场募集的总资金,平均每年是1.2万亿,和我们刚说的2万亿也有差距,更何况这些钱不可能全部和碳中和有关。
那钱在哪?目前,我国金融总资产中超过90%的钱都在银行。但问题是,银行不喜欢风险,而技术创新又存在很大风险。银行更愿意把钱贷给那些有抵押品,规模庞大,经营风险小的企业。而以科技创新为主的中小型公司,从银行贷到款的可能性非常低。
不仅如此,我国存在银行里的金融资产,很大一部分还与化石能源资产绑定,比例远高于国际平均水平。举个例子,即便在2020年,我国仍然有近100座火电站处在在建,或者待建的状态。那建电站的钱从哪来?答案就是银行贷款。
我们都知道,银行贷款的还款周期非常长,对火电厂来说通常超过20年。随着碳中和的推进,火电的经营压力势必会变大,那它就有可能还不上贷款。大面积的贷款还不上,就有可能引发金融危机。
到这你就明白了,为什么中国比其他国家更需要发展碳市场?本质的原因,就是我们面对刚说的两个重大挑战:一是以银行为主的间接融资体系,很难催生能够满足碳中和需求的重大技术创新;二是我国的金融资产配置,在清退化石能源的大趋势下,有可能面对重大的安全风险。
我们需要找到一个手段,帮助绿色创新型企业直接获得融资,并且推动国家的金融资产,从非绿色向绿色转变。而发展碳市场,鼓励碳交易,就是我们可用的一个重要手段。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开始说,中国更加需要一个碳市场,中国发展碳市场是由内因主导的。
目前大家的观点并没有统一,但中国的金融从业者已经形成了这个共识。正如央行前行长周小川先生所说:“碳市场最重要的作用,就是引导投资,通过跨多个年度的项目与技术投资,着重改变未来的生产模式和消费模式。”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约翰·希克斯提出过一个颠覆性的观点。他说我们熟知的工业革命,其实是三个革命:能源革命、产业革命,和金融革命。谁应该先发生呢?希克斯认为,是金融革命。他说“工业革命,不得不等待一场金融革命”。
提起第一次工业革命,我们马上会想到瓦特改良蒸汽机。但希克斯认为,更重要的推动力量,是英国最早推出了企业债券市场,为蒸汽机的产业化提供了大规模、可持续、低成本的资金;同样,美国之所以能抓住第二次工业革命,不仅仅是因为爱迪生发明了灯泡,福特创造了T型车,洛克菲勒创办了标准石油公司,还因为它较早成立了纽约证券交易所,用股权融资代替了债权融资。
如果我们把即将出现的新能源革命,称为第三次工业革命,那中国就面对了一个历史性的机遇。
根据国际能源署的数据,我们已经成为了全球最大的新能源供给方。我们在2019年和2020年的可再生能源装机容量,占到了全球总量的80%以上;同时,我国还是新能源最大的消纳方。
以汽车为例。我国的电动车销量连续6年领跑全球。不仅如此,美国、欧盟的千人汽车保有量分别是845和423,而我们中国仅有173。也就是说,我们未来的重置成本远比发达国家要低,这是一个巨大优势。
英国靠煤、蒸汽机、债券市场,引领了第一次工业革命;美国靠石油、汽车、证券市场,引领了第二次工业革命。我们现在有风光新能源,有电动汽车产业,距离引领这次工业革命,可能就差一个创新性的金融手段。这才是发展碳市场的最大价值。
《前沿课 碳交易10讲》
梅德文,北京绿色交易所总经理。北京绿色金融协会秘书长,中国金融学会绿色金融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研究员,北京国际能源俱乐部专家,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