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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暑假快要过去了
现在正值盛夏,空气里总带着几分潮热,尤其是没有风的时候,可是风到秋天才会没完没了地刮起来。秋天还远!三子的后脖颈子晒得黝黑,晒得都爆了皮,加上脖子没洗干净,皮面上泛着一层白“皴”。三子是邻居家的孩子,周围邻里孩子之中他年龄最小,在他家兄弟之中排行老三,我们都叫他“三子”。他父母也叫他“三子”。“三子?吃饭啰。” “喔!”
三子家姓“张”,于是“三子”又多了一个叫法“张三子”。不过,他父母叫他“张三子”的时候,通常是他要挨揍的时候。印象里他总是挨揍,他每每犯错,都免不了要挨几下揍。不过程度都不重,要么是照屁股来一脚,要么是后脑勺挨一巴掌,挨完这一下揍,他就习惯性地哎呦几声,“——哎呦,——哎呦呦吼吼!”如若犯的错大了,而挨了两下揍以上时,他便会干嚎一阵,但很快又收住,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收放自如,该吃饭吃饭,该撒尿撒尿。比如饭桌上,他用脏手抓馒头时,就准保要挨一下。他父母揍他已成了习惯,他挨揍也成了习惯。
三子家每天只做一顿饭,通常是中午闷米饭,大多炒青椒,或土豆片,偶尔吃一次肉或鱼。他家炒肉不放酱油,土豆片炒肉,做出来的菜看不出哪是土豆哪是肉;做鱼更是少见的吃法,鱼鳞鱼肠全不会浪费,鱼鳞怎么吃?鱼鳞也能吃吗?他家就能做,且口味独特。说是将刮下的鱼鳞洗净,过油,煎至酥脆,再放红干辣椒与醋同焖,至软烂加入雪里红咸菜。这菜,酸、咸、辣很能下饭。鱼肠则要里外翻洗干净,切段与鱼同烹,说是鱼肠吃起来够“脆”。这些独特手艺是三子的妈妈从南方老家带过来的。晚饭就不做了,因为家大人此刻必在邻居家打麻将,我常常看见三子和他俩哥一手拿个馒头,一手端个罐头瓶接自来水喝。
张三子贪玩,他喜欢到处瞎逛,逛破烂儿垃圾堆,收集一些“好玩意”。如一把玻璃珠、破喇叭上的吸铁石、已经看不出本色的弹力球。破凉席上的竹条做风筝骨,自行车内胎他留着做弹弓。与他大哥二哥不同的是:大哥学习不好,性格闷,好像即不太爱学习,也不爱玩儿;他二哥学习好,整个年级里都能排上号,但性格属孤僻,总一个人玩。自己抓蚂蚁,装在玻璃罐头瓶子里,放在窗台上,每天往里撒点馒头末,米饭粒。能看见蚂蚁在瓶子内壁上挖得七扭八拐的穴道;三子在学校学习说不上好坏,他才上二年级,喜欢跟着我们玩。我们去哪瞎逛的时候他常愿跟着,有时不愿带他,因为他走不快总拖后腿。要是他在后面跟着,你上去踹一脚撵他,他依然会在远处跟着,索性就这么带着了。
<趟河>
快走到堤坝时,才看见不远处跟着一个“尾巴”,正是小三子。他不知在哪看到我俩出来了,就一路跟着,走到墙角时还要刻意地躲一躲。河坝这里没有房子,他无处可藏了。军军瞧见了三子,大喝一声:
“嘚!小—毛—球..........你个小毛球你敢过哈来?
哎——看我不把你!你个.......一哈子把你个小毛球给........
哎——我一巴掌.......”
军军边嚷边用手做呼扇的姿势,对着空气一巴掌呼下去,身体顺势转了一圈,转圈时单腿独立着,动作很娴熟。
“哎——我一脚把你‘沟子’踢两半.......”
三子吓得原地杵着,两手护向自己的屁股。他知道军军等着他,又要挨欺负呢。“你来干屁?暑假作业写完了么?”三子这才垫着脚特意绕过军军小跑过来,边跑边吸溜已过河的鼻涕。军军上去用手臂夹住三子的脖子,要把他摔倒。三子“哦——哦!”叫唤着,挣脱开,一把推开军军:
“我作业早抄完了!呋嗯!”
军军依旧对着空气比划:
“个小毛球......哎——我一哈子.......”
三子跟着军军和我,在河滩中往南溜达。脚下的沙河是一条人工建造的——“泄洪渠”。东西有五十米宽;两岸的渠堤是石方垒成、水泥勾缝垂直的堤墙;河底铺了平整的石方,已被泥沙覆盖大半露出来的不多;南北很长,穿镇而过,最北边修到了镇外的山坡,从那开始拦集山上下来的洪水;沙河中段在一矿(片区)南边拐了两道弯,就一路笔直奔南汇入大磴沟的荒滩。不下雨的时候河水不大,平坦的沙滩上只有两条弯曲的小溪,缓缓流淌。贴着西岸的河是浑水,流的是两边居民的生活污水,又脏又浑浊,里面混杂着生活垃圾和黑色的煤泥;另一条靠近东边的是清溪。清溪的水由二中桥下一口泉眼咕咕冒出集汇而成,水清且冽,夏天不论多热这清溪的水都“寒彻透骨”。清溪中长着长长的水藻,幽幽翠绿,像一绺秀发随流水荡漾。这是一种只生长在纯天然清澈溪水中的水藻,对水质和温度要求严苛,但水藻样子看起来怪......“瘆得慌”,总觉着这是个满头秀发的脑袋,脸朝下趴在水里。谁的脑袋呢?夏天,溪中蝌蚪在水藻里群群趣游,“一群群小黑点,原来它们也怕热呀!”三子的二哥以前来这抓到过很多蝌蚪,把它们装在玻璃罐头瓶子里,放在窗台上,每天往里撒点馒头末,米饭粒。看蝌蚪长出后腿,长出前腿,慢慢变成一只只小青蛙。
真热!军军脖子上挠出多道“癝子”,又流了汗,痒得难受。他索性把衬衫脱下来,光了膀子,真瘦,两个肩胛骨高高凸起,肩膀下边的胳膊用一手就能环过来。刚才的微风都哪去了?.......
军军把他的衬衫浸在清溪里了。衣服在水中左右投拽,这真是一个好主意。他忽地把衣服挥向空中,水珠就像门帘上的塑料珠串一样均匀地洒开了。“欧嚯!凉快!这哈子凉快嚯——我就一哈子.......!”水花“一哈子”甩到了三子脸上,三子被惊得抬手挡住脸,嘴里“额!额!”地叫着。可一瞬儿,他眉头一松,嘴角咧开了,“哎呦呵真凉!”清凉的水珠驱散了暑气。三个孩子并排站在水边,手中攥着湿漉漉的衣服,抡圆胳膊使劲甩动着,水花如雨,半晌,欢笑声也跟着溅了一地......
三子早已把“湿衣恐挨家训”这档事抛到他大脑勺子后边去了。
<爬山>
“快看,那是什么?”军军望向东边的山上。我们随他的目光朝高处望去,几个颜色鲜明的色块跳动着——红色、粉色、紫色、白色,那是孩子们衣服的颜色。蓝蓝的天空,牧着羊群般的云,山顶上有几个孩子正在放风筝呢。风筝飞得真高呀!风筝后面拖着长长的尾巴呢,“呼甩!呼甩!”地。“走啊,上去看看去啊!吹风去!” 河东岸上有一座不算高的石头山,山头朝东,山尾朝西,山面上盖着一层风化了的岩壳,那些光秃秃的石块一个个冒出头来,均匀地铺满整个山坡。我们正从山尾位置向山顶登攀,山坡上微风正劲,湿透的衣服都渐渐被吹干了。风吹过石缝,狗尾草阵阵摇曳。这个季节,狗尾草正结新穗,顺路揪一把攥在手心里,等到了山顶,已攒成一捧。闻一闻草香,——嗯!香清如煦,让人不由得要躺下来,伸展开四肢,呆呆望着天空。再闻一闻,再看头顶的白云,人仿佛变成一只风筝,高高地飘在白云之间,一条长长的尾巴飘在后面,也“呼甩!呼甩”地!这风中独特的草香只有这里才有,别处的草往往混杂生长,而此处的石缝中,都清一色冒出统一的草种。阵阵微风扫过山坡,它们回应着,一大片一大片起伏着,使风也有了形状。
孩子们并排坐在大石头上,一起寻找远处自家的房子,“那是谁家?那是谁家?”.......他们的视力极好,能看到第几排,第几间房子上的烟囱,“那是我家的烟囱,那是你家院子的树。” “快看!你二哥正趴在窗台看他的蚂蚁呢!”远处的“矸石山”、“选煤楼”矸石山上的矿车正沿铁轨缓缓往上爬呢;选煤楼下的火车停在那里,等待装煤呢。他们望见了沙河滩里的那条溪,在第一个拐弯的地方,溪水泛起粼粼的波光。
三子站在最高处的石头上,朝西指向遥远的天边:“哎!那是什么山?那就是大青山吗?我想去!”三子还没去过大青山。他的俩哥哥抓蚂蚱的时候去过,回来给他讲过大青山。大青山很高,从小镇的任何位置都能望见大青山。镇子上的人似乎都去过了,可三子还没去过呢!他大哥二哥说了,等他再长大些就带他去。他们已经“拉过勾”了。那是贺兰山脉北延的一段“偏锋”,不算高,却远得“望山跑死马”。军军瞥了他一眼:
“你也想去大青山啦?就你?”
“大青山有狼呢!专吃小娃娃呢!你不怕?”
风吹起他的衣角,带着一丝凉意,远处的山影在夕阳下越发显得苍然。三子望着大青山,沉默许久。他眼里闪着光,不久的将来就能去大青山了。他跟自己赌气,埋怨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明天? 明年?”仿佛“长大”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淋雨>
“此山是我开——
此树是我栽——
要想从此过——
留哈买路财......”
“路财........”军军支吾着,好像是忘词。
“要是没有买路财,就留哈一双孩(鞋)。
双孩......
要敢牙崩半个不哇,保种有来无回管杀不管埋。
不——管——埋!”
“此山哈是我开呀,此树哈是我栽哇........
要想......呼,风譄大。”
起风了,军军坐在山顶最高处的大石头上,面朝东望着山脚那条蜿蜒的小路,还有路旁一株算不算树都难说的植物,摇头晃脑地哼着词。“要是没有买路财呀,就留下一双孩......不管埋呀不管埋!”三子学着他的腔调,拖长声音附和着..........
“新新哥?”
“嗯?”
“好像哈雨了不是?”
“没有,哪下雨了?”
“你不信?我胳膊上有个雨点了。”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胳膊,真落了几颗水珠,仔细一瞧,何止一个。
天上的云不知何时已成一团化不开的墨。沉沉地压在头顶,仿佛一伸手就能掏下一把。远处的云如波涛翻卷着,缓缓向这边涌来。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土腥味,雨真的下来了。淅沥沥的雨点一颗一颗砸在石头上,溅起一层“丁字泡”,石面上到处都泛起白蒙蒙的水廓。耳朵里“哗”声一片,三子还在东张西望,他是打算找一个能躲雨的山坳。身上的跨栏背心渐渐洇湿了,旧旧的藏蓝色背心在雨水中变得更深。军军止不住地抹擦脸上的雨水,“噗哇!”三人有些慌了神,之前放风筝的孩子早已没了踪影。
“快回家!”
“啊?”
“我说,回家啊!”
雨声渐大,说话的功夫,雨已淋得让人睁不开眼。
“回咳!”
我们踉跄着爬起来,慌不择路地寻找下山的岩缝。山顶本是一排三丈高的巨石,壁峭如崖。得找一处宽窄合适的缝隙往下蹭。军军打头阵,我和三子用手拢着眉毛紧跟其后。也不知岩缝宽窄找的合不合适,这对我和军军来说,手脚并用左右支撑就能溜下去。轮到腿短臂细的三子时,他犹犹豫豫不敢下,卡在石缝中间两脚悬空乱蹬。上,上不去;下,下不来。
“磨蹭甚呢!小毛球再不下来揍你啊!”三子带着哭腔“呜”了一声,索性闭上眼手一松坠下来,一屁股摔在地上。军军性急上头作势就要踹,脚还没挨着,三子已“嗷”地嚎开了。
“跑啊!”
我急声催促,二人这才停止打闹跟上来。
刚迈开步子,头顶猛地炸开一道白光,“轰隆!”雷声几乎贴着耳根劈下,震得人头皮发麻。那闪电分明落在不远的巨石后面,仿佛石头也被劈开了。
刹时感觉到头发都立起来了。
“是雷!妈呀!”
三人浑身绷紧,撒腿就往山下冲。
“快跑哇!”
三个人前后紧赶着一溜“奔马式”,奔到了半山腰的羊道上,道旁杵着军军哼唱时望到的“树”。那不过是一株高大的“鼻子草”,果实像三瓣扁平的鼻子,因枝干已经木化熬过了两三个寒冬,硬是蹿得比人还高。不远处雷声不停响起,三子喘得实在跑不动,干脆蹲在地上,嘴里呵着白气:“刚、刚才....(喘气)......闪电......劈到那边你们,.....看到没?
“看,看到——看到!”军军也喘着气回应。
三子低头喘了几口气,突然!远处又传来一声炸雷,震得地面仿佛都在颤动。三子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像是被雷声吓到了,嘴里嘟囔着:“追来了!追来了!走啊!快走!”话音未落,他已经一骨碌爬起来,像是被雷声逼得再也顾不上累了。
我们顺着羊道没命地跑。雨点越来越密,砸在背上生疼,脚下的泥土被雨水冲刷得滑呲溜的,每一步都像是在和泥较劲。耳边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急促的喘息声。顾不上惊慌还是害怕,脑子里一片空白,简直什么都顾不上了,只剩下“蹽”。不远处民房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三人缩着脖子转眼竟冲到了山脚的民房……
三人这才停下脚步,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长长吐出一口气:“哦——呜……”
回头望着山顶。雨幕已吞噬了那排巨石,竟跑出这么远了!
雷声渐渐隐去,只剩下雨点敲打地面的声音,四周显得格外安静。我们瞧着彼此狼狈的样子:头发全打了绺,紧贴在头皮上,发梢挂着水珠直往领口里钻;呱湿的衣裤能拧出水来。活脱脱成了三只“落汤鸡”。
三子耷拉着脑袋,栽歪着肩膀,一脸愁容问道:“回家会不会挨揍?会不会挨揍......”
“谁知道?管球他……”军军甩着灌满泥水的球鞋,“没跑丢孩(鞋)就算不错哩!”
......许多年以后,那一场暴雨依然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军军”和“三子”已不知身在何处了。
读完高中以后。在外上学的我又回到小镇。某日在家的附近,忽然瞥见了三子——他个子长高不少,蹿到一米八往上,还是那么瘦。过小的衣服绷在身上,衬得脑袋显大,脖颈细长,含胸弓背像个虾米。我暗自诧异:似这般营养不良的,怎么单往身高上长?他正与同学说笑,没注意到我,依然一脸憨态的笑,脸上添了几分朝气,两撇浓浓的眉毛长开了!像!像个半大的马驹子了。马驹子早早晚晚会长成一匹骏马。
暑假,就快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