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铺天盖地的黑,尕娃感到自己身置地狱了,正如那个瞎子的预言。他想自己是变成了一片羽毛,飘飘悠悠地悬在如墨潮涌的空气中,微一张嘴就有墨汁涌入。他又想这是涅槃,他回到了娘胎里,陷进一片混沌。静,太静了,感官麻木,说不出的无力,只有即将蹦出胸腔的振动在这无尽虚空中徒劳地喧嚣。
尕娃,尕娃,村里人都爱这么叫他。这个族长排名十二的小儿子,一笑脸上露出两个尖尖酒窝的小伙子在族人们满口的称赞中长大。他的玩伴叫十三,是那天他在陨石坑里捡到的。流星划过时他躺在屋顶紧紧地闭着眼许愿——他尕娃要当英雄,比百年前在此地安家立业的祖先还大的英雄。再睁开眼,就看到月光下什么东西亮亮地闪着光。风吹麦浪,送来阵阵麦香,年轻的面孔在邻家田中手起刀落。守寡多年的佟大娘的一句“好小伙子”让那双纯澈的眼闪闪发亮,阳光下同样闪亮的是尕娃手里滴满汗水的十三。村子里生活安逸,发现这片桃林的祖先为躲避战火而来,又怕后代颓于安乐,就留下了宰牛的习俗。尕娃十八岁那年,村子里最疯最倔的一头牛倒在他的弯刀下。十三初尝热血滋味,刃染血红锋利更甚,一如尕娃被血凝住的剑眉。那天的风不同于以往的柔和,霸道地在桃林中肆虐,削下大片大片的红。血日归山,沉寂百年的村庄浩浩然苏醒,围观的族人怔然立着,他们从这个向来憨傻可爱的年轻人身上感到前所未有的肃杀——一种令他们隐隐不安的,足以撼动整个族群命运的血气在其下疯狂地沸腾。
行完成年礼后的第二天,尕娃离开村庄。早起上山砍柴的阿伯说他在暗淡的晨光中看到少年手提弯刀,走到了群山尽头——那是百年来无人逾越的界限。萧萧数年,“尕娃”这个名字从这片桃花围成的的村庄中销声匿迹,一如那个眸光纯澈,酒窝尖尖的少年,只偶尔在人们遥望群山尽头时出现。村里的生活还是那样,就像粗麻的白衣在井水里浸过后暖洋洋地晾在太阳下,和着桃花的味道,微风柔柔地吹出一股子清香,被风拂去的水珠一滴两滴落入泥土转瞬不见。直到某一天,血日归山又重演了一遍,族人们还是那样怔然立着,看着群山尽头稳步走出一个身披银甲,五官坚毅的将军,无人上前唤他一声乳名。他们读不懂这个归来人眼中充斥的东西,他们只知道那里面消逝了的随着“尕娃”这个傻气的名字永远深埋于这片桃林。归来人直直走向村子中央那棵百年梧桐,对着那树,也对着那曾亲手种下它的祖先单膝跪了下去,染血的十三静静地臣服在他脚边。他起身,面对着他安逸过活的族人们,一字一句坚定地道“谁,与我出去,看看这天下?”妇孺的哭闹声响了个彻夜,第二日,男丁尽走的村庄里,老人们跪在祠堂凝视着先人牌位,久久不语。
尕娃在外头的世界里为自己闯出了个“将军”的名号,打了几场胜仗又生出自立门户的心思——他尕娃从不满足于做个屈居人下的忠臣。指着兵书,他对从村里带出的百十号兄弟笑了笑“谁说枭雄不是英雄?”沙场上,他于风沙中回首,一张张焕发出血气与杀意的坚毅面孔在猎猎帅旗下,在刀戈剑戟的锋芒中熠熠生辉。群山尽头传来一个声音,“闭上你的眼睛”。尕娃不知怎的想起来临行前与那个瞎子的对话。“你为何不与我前去?”“闭上你的眼睛。”尕娃看着瞎子一双无神的眼,以为这是他对“看看这天下”的嘲讽。当时众兄弟打趣说:“等我们回来讲给你。”那双古井似的眼中涌起的悲悯与忧惧如潮般冲进尕娃的脑海,尕娃不禁闭上了眼,可耳边只闻凄厉的号角在风沙中哀鸣。睁开眼的刹那,一声喝令响起,弯刀十三泛着寒光直指战场。身前是那锦绣河山,身后有族里愿与他同生共死的热血男儿,他尕娃没必要为这一句话踌躇不前。
一匹浴血的马半跛着,疯了似的冲进一片桃林,他的主人半伏在马背上,散乱的发遮住了泥血纵横的脸。血进了眼,再睁不开了,尕娃耳边轰隆隆地回响着刀剑摩擦出的锐音,战马的哀鸣和兄弟们困兽般痛苦的嘶吼。村子再不是以前的样了,桃花落了满地,院外不见一个人影儿。一阵阵令人战栗的马蹄声席卷而来,桃花在剑影中飘落成雨。面色枯槁的妇孺老者们缓缓步出房门,注视着这个陌生的归来人和他不期引来的不速之客。瞎子卸下山上猎来的的鹿,苍茫的视线凝固在尕娃的方向,半晌呐出一句“你会下地狱的”,转身提着猎刀扑向马蹄震响的方向。手无缚鸡之力的族人合身跪在那梧桐下,一遍遍为不属于他们的罪孽叩头忏悔,抬眼再看向尕娃时怨恨都悉数化作了悲悯。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尕娃慢慢把腰板挺得笔直,调转马头,弯刀十三再度挥了出去。顷刻间,天地一片昏暗,桃源终绝于此。
黑暗中的尕娃飘悠悠回到那天的屋顶,手里的十三落在地上,缓缓升上天际,幻化成一颗流星。一个声音问他“你还许这个愿吗?”尕娃闭上眼睛,山谷里飘来久散不去的菜香,扰人的犬吠掺和进屋内溢出的父母教训顽童的牢骚。多少轻狂少年强使意气,眼中只见桃林之外河山大好,殊不知唯有闭上眼,才听得风过桃林,答案在风中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