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的老钟表店要拆了。
我经过时,正看见几个工人站在梯子上拆那块已经斑驳的招牌。招牌上的金漆早已剥落,只剩下"陈记钟表"四个字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落寞。
店门敞开着,里面传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我站在门口向里张望,只见满地的木屑和碎玻璃,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弯腰收拾着柜台里的物件。他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眯成一条缝。
"要修表吗?"他问,声音沙哑,"不过现在修不了了,店要关了。"
我摇摇头,说只是路过。老人"哦"了一声,继续低头整理他的东西。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指节突出,右手拇指上有一道陈年的疤痕。
"开了多少年了?"我问。
"四十二年零七个月。"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木盒,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我儿子出生那年开的。"
店里弥漫着机油和木头的气味。墙上挂着的各式钟表都已经停了,指针静止在不同的时刻。角落里立着一座老式座钟,钟摆一动不动,玻璃罩上积了厚厚的灰。
老人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叹了口气:"那是德国货,1912年产的。当年花了我三个月工资。"他走过去,用袖子擦了擦玻璃罩,"走得可准了,一天误差不超过两秒。"
"怎么不带走?"
"太大了,新住处放不下。"老人苦笑道,"再说,现在的年轻人谁还要这个?手机上看时间多方便。"
门外传来卡车的轰鸣声,几个工人走进来,开始搬柜台。老人急忙拦住他们:"轻点,轻点!这里头有精密零件!"
工人们不以为意,粗手粗脚地抬起柜台,里面的小齿轮、发条散落一地。老人蹲下身,颤抖着去捡那些细小的零件,像在捡拾散落的时光。
"您儿子呢?不来帮忙吗?"我问。
老人的手停在半空:"在上海呢,搞金融的,忙。"他顿了顿,"上个月打电话说让我把店关了,接我去住高档养老院。"
他站起身,从墙上取下一个挂钟,用布包好放进纸箱:"去了也好,这手艺也没人学了。去年社区说要非遗保护,来了几个记者拍照,热闹了几天,再没人提了。"
我帮他一起收拾。在一个抽屉里,我发现了一本发黄的相册。老人接过来,翻开第一页,是张黑白照片:年轻的他和妻子站在店门口,怀里抱着个婴儿。
"那时候刚开业,"老人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一天能修十几块表呢。现在..."他摇摇头,合上相册。
工人们开始拆货架,灰尘在阳光中飞舞。老人突然想起什么,从柜台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怀表。
"瑞士的,"他骄傲地说,"我师父传给我的。你看看。"他按下按钮,表盖弹开,露出精致的表盘,秒针还在走动,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还能走?"
"当然,"老人眼睛亮了起来,"我每周都给它上发条。这表跟了我五十年,从来没修过。"
他把怀表递给我:"送给你吧。"
我连忙推辞。老人却执意塞进我手里:"总得有人记得它走过的时辰。"
外面的卡车按响了喇叭。老人最后环顾了一圈店铺,拿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道光柱,灰尘在其中飞舞,像极了时光的碎屑。
"走吧。"他说。
我们走出店门时,工人们已经开始拆门框了。老人没有回头,只是紧了紧手中的行李箱拉杆,向着公交站走去。他的背影在午后的阳光中显得格外瘦小,白衬衫的衣角被风吹起,像一面即将降下的旗帜。
我站在原地,手中的怀表传来微弱而坚定的"嗒嗒"声。表盖内侧刻着一行小字:"时光易逝,匠心永恒。"
远处的公交车到站了,老人上了车。车门关闭的瞬间,我仿佛听见店里所有的钟表突然一齐走动起来,但回头望去,只有工人们忙碌的身影,和飞扬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