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叫“天命可畏”,天命可畏吗?那是因为不知天,摸不着头脑才觉得畏怖。天地万物变化无穷,而没有常态永驻,但千变万化中又存在不变的规律,万变不离其宗。
所以如果能掌握这个规律,就能清楚引发现象的原因,就能知道因缘造成的结果,就能了解万事万物的由来和走向。错过了也不后悔,赶上了也不得意;生则安然接受,死则坦然面对;不以人力行天事,不视已心为天道;藏物于天下而不失,藏身于自然而不伤;不因为支持的人少就改变心意,不因为支持的人多就独上称雄;遭受刑杀大祸也不觉得是老天苛刻,不断越过山丘也不认为是自己勤劳肯干;自适,而不适人之适。真人者,不过如此罢了,由他们传下来的知识,才是真知。
这世上有两种知识,一种是知天,一种是知人。二者皆知,是谓“学究天人”,已经达到“知”的极至了。
知天,就知道有些东西是天生天成,人力无法抗拒的;知人,就知道人不过是在拿自己已知的东西,去应对那些未知。比如养生,我们知“生”吗?我们并不能像天地那样创造生命,但并不妨碍我们能保养自己身心健康;比如生活,我们并不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但并不妨碍我们能保护自己平平安安,活够天年。
然而天力和人为就真的这么界限分明吗?颜回40岁就死了,孔子伤痛不已,悲呼道:“天丧予,天丧予!”是老天不再眷顾孔子才让他的得意弟子早逝吗?项羽兵败乌江自刎,死前说:“天之亡我,我何渡为!”意思老天要亡他,他逃无可逃;但刘邦却说:“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为我擒也。”意思项羽兵败纯属咎由自取。那到底是天命所致,还是人为所致?
我们一到绝境,就高呼老天爷;我们一受苦难,就哭爹叫娘,我们是在把天当作自己父母一样敬爱的呀!为忠君,尚且可以不顾性命,又何况高过天的大道呢?我们能不归顺于它吗?但是,什么是道?
所以这里就有一个问题,“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知识,必然是要恰当运用于对应情势下的,但这个情势,怎样去判断是天命,还是人为?天命,则不可违;人为,则犹可追。
按照庄子所说,我们生下来,就被赋予形体,不管是奇形怪状也好,缺胳膊少腿也好,这个是父母辈儿才能决定的事儿,我们自己无力去争取,这就是天命。我们生下来,必然会死亡,就像白天和黑夜交替着运行一样,无可阻挡,这也是天命。
所以庄子口中的真人,哪怕长得俯首弯腰,耸肩缩颈,心中也并无怨恨。还说:“儿女该听父母吩咐,东西南北,去哪里就去哪里。阴阳变化比父母更父母,我当然该听双亲的吩咐。现在他们用死亡亲爱我,我不听从,便是杵逆。他们要是把我左臂变成雄鸡,我就用来报晓;他们要是把我右臂变成弹丸,我就用来打鸟;他们要是把我臀部变成车轮,把我灵魂变成马匹,我就有专车乘坐,还不必雇车夫。”
我们生而为人,就像洪炉中的一块铁,打造成什么样子全看铁匠的,而不能自己跳出来说:“我要做干将莫邪!”这是邪异不祥。所以真人“以知为时”,不论做什么事都好像是不得已,别人拉我一把,不得已而动;别人推我一把,不得已而跌。不得已,才正是“顺应”呢!
顺应,顺应的是道,而不是人。所以哪怕全天人都非议庄子,庄子也不为所动;哪怕楚王来请庄子做宰相,庄子也无动于衷。但是天地阴阳来请,庄子就会霍然而应。庄子的老婆死了,他鼓盆而歌,不敢心怀怨忿。申徒嘉犯了罪被砍掉脚,也只说自己是运气不好中了老天爷的箭,安之若命。
人一生下来啊,就进入了老天爷的靶场,中不中箭全看天命。射伤你都是轻的,没射你只是老天爷暂时没心情,所以庄子说“以刑为体”,人人都是等待中箭之身。
一瞬间的忘忧,忽入舒畅境界,来不及笑一笑;回味一番之后,忽显笑容,来不及先排练。连短暂的愁和笑都摆脱不了自然的摆布,所以啊,还不如把那些生死得失全忘掉,哀乐悲欢全淡化,安于自然的摆布,回归那渺茫天地,无差别的境界去吧!
天大旱,水涸源,江断流。老鱼悲,小鱼愁,雌鱼哭,雄鱼忧,挤在无水荒滩头;腮靠腮,口对口,你吐给我湿涎,我吻给你唾沫,互相抢救。大难临头成好友,死前结婚成佳偶。
所以啊,还不如从前有水有道,你在五湖玩耍,我要蜀江悠游,你不友我,我不爱你,水各一方永远不碰头!社会有道,何必提倡友爱精神,何必表扬家庭样板!与其歌颂圣主,批判暴君,宣传仁啦义啦,不如忘掉一切君主,忘掉他们的是,非,好,坏,忘掉仁义道德,回归大道。
但是,天下失道,河水断流,是天命,还是人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并不会因为看你顺眼就多给你一点,因为看你不顺眼就少给你一点,天道有常,然而为何彼时天下有道,此时天下无道?为何彼时你要忧,此时你要笑?
生来畸形,可能只是父母近亲结婚;被砍手跺脚,可能只是作奸犯科眼睛不明。老子所谓“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你不过落入了那动之死地的“十有三”,与老天何干?
所以《道德经》通篇不谈什么“天命”,连“天”是什么都说不明白,又谈何“天命”!所以庄子又说“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你喜欢的天命也好,你不喜欢的人为也好,从天的角度上来看,都是浑然为一的,又哪里有什么泾渭分明的界限呢!天地间可曾有个你?可曾有过什么是“你的”?同归于道而已。
所以庄子描述的得道状态是“坐忘”,谓之“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过程是这样:忘却外面的社会,忘却周围的环境,忘却自身的存在,完全超脱出“我”之后,则能见道,则能突破时间观念,打通古今隔阂,勘破生死存亡,跃入得道玄境。得道,则能“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逍遥游于世间。
但是这世上却有无数刑余之人,有的把天命当成是人为,有的把人为当成是天命,在那颠三倒四,号称改运续命。我们看有人观摩掌纹,排列八字,念念有词,断人祸福生死,难道你是“天”的代言人?我们看有人搬弄风水,摆物布阵,口出狂言,改人前世今生,难道你是“道”的生力军?不过是颠倒梦想,残影浮云。
胳膊有力,但主宰不了精神;精神虚无,但掌控得了全身。唯道集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