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天

1.

他是在傍晚雨下大的时候回来的。因为下雨的关系,天全黑了。和从前一样,回到家他放好画画的工具后,就甩掉了他脚上的鞋,赤脚走向卫生间,一边走一边脱身上的衣服。外面的雨从他走的那天起陆续下到了今天,他淋湿的衣滴下的水洒了一地板。

她听到一切响声,她只抬头望了一眼。她仍坐在客厅里泡梅子酒。正当季的杨梅,用盐浸过又阴干的杨梅,果大,乌红。她一粒一粒地从透明的玻璃碗里捡起来,又一粒一粒地丢进五十度的白酒中。梅子在玻璃容器内翻滚几下,沉到底部铺了几层的晶色冰糖上。

那紫黑色的红在白炽光中立即透出几份惨烈。然而,只几歇的功夫,梅子上闭合的软平刺却仿佛吸了琼浆一样微微舒展开了。她看得心痒痒的,嘴巴里开始渗水,让她很想把手里的一只梅子扔进自己嘴里。

她现在不吃杨梅了。从前两个人做过的事,现在一个人回味,会犯恶心;她也不再喝酒,一个人喝酒,少了年少时的欢愉,无端地添了一份可怜,反而让头疼得更厉害。

今天不过是下午去超市时,店家搞活动,似乎认识的几个人,很热心地招呼她,快来买,快来买,刚到的新鲜的果子,吃不了还可以泡酒,今天的白酒、黄酒、高粱酒全部大减价。

秤完梅子,一个女人又拖着她挤到肉摊前。她说,今天的肉只有十三块八,不多称点回去红烧,就是傻瓜。最后直到站在收银台前,她才看清楚她,一位看上去没有五十岁的中年妇人,庸俗的很普通的一个人,却又是那么满足地常常推着婴儿车——里面躺着她的孙子、孙女,一对龙凤胎——在小区广场上闲闲地转悠。

她现在住的地方是这个三级城市的城乡结合部,往西十公里可以到达真正的隐士山村,那里高山流水、红瓦白墙,也许可以寄托人的全部情感。否则,她的画家丈夫不会在搬到这里的两年内,仍把家当作旅馆,住上三五天就消失三五个星期。

也许他还称不上她的丈夫,只是她把他当作了她的丈夫。二十二岁那年夏,也是这样的梅雨季节,绵绵的雨已经下了二十多天。她坐在小饭馆里吃着一碗炒饭,他走过来拿着他的画板给她看。

雨幕前,一个似她非她的女子,悠长的颈、年轻的眼,似乎含着无限的希望。可隐约错位的身躯里散发出一种迷茫、失落和厌倦。面前的瓷白盘子又是那么清晰,金黄的米粒、碧绿的青豆,握着筷子葱似的手,似乎在不甘地支撑着什么。

画就这样和人一起,一下子击中了她的心。她讨厌梅雨季里的晦暗、潮湿,一切事物都发出让人厌恶的霉味。她需要在这样的雨季,穿过大半个城市,去帮那些讨人厌的小孩子补课。她感觉她的青春一年一年地在这样的雨季里,一点点霉变,一段段消失。

自然而然地,她成了他的模特,三十多岁的男人正是创作的鼎盛时期,自然而然地,他画她的画获了奖,自然而然地,她成了他的女人,也许是之一。只不过当时她并不知道,也许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她确信她对他来说是不同的。

恋爱总是快乐的,何况,她还有一个画家梦。不过,小时候爸爸妈妈说,他们只是普通的家庭,画画可以作为爱好,当专业就算了。所以,当她躺在床上听他讲艺术史,听他描绘他的美学思想时,她除了一心崇拜他,仰望他,别无他念。

她也曾在后来的雨季里,拿起画笔勾勒过几次她心目中的画,只是一瞧见旁边色彩斑斓、击人心弦的画作,她就羞耻地将那些旧笔一支支捡起来,锁进箱子里。就是现在她想到作画,她仍觉得从心口到脸颊一阵阵酥麻,与其画出坏的作品,还不如不要去想画画。

2.

她听见他在卫生间里喊:“我的衣服怎么还没拿过来?”她站起来,忽然想起她仍然穿着她的旧拖鞋,下午她去超市本想买一双新的,旧的鞋底中间裂了一个长缝隙,总是夹脚,可是她却忘了,买了杨梅、酒和肉就回来了。

“你傻站在那儿干什么?”他半裹着浴巾已经走出来了,“让你拿衣服,你聋了吗?”

她看见白色的浴巾里晃动的肉体。她不想看他的脸,十年的时间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变化?她想起下午她一刀一刀切成小块的五花肉,一堆一堆都倒进了锅里焯水。如果他也能过一过水就好了。

她把一碗碗焯好水的肉放进冰箱里,然后将剩下的炒好,加好调料慢火炖上。现在闻一闻,其实肉香都飘过来了,奇怪,刚才倒没有闻到。

她奔去厨房,关了火。她听到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她觉得没意思起来,又回到客厅里。他可能睡到半夜,也可能要睡到明早才会醒来。

拖鞋又夹了一次脚,她懊恼地将剩下的杨梅五个十个地一起塞进了玻璃瓶里,有酒水溅到她的脸上,她面无表情,抓起一旁的玻璃盖盖上,再用一次性膜封好口,然后将瓶子推到桌子靠墙的一边。

她把头伏在桌上,想着她今天一天的生活。早晨醒来,仍是下雨,豆大的雨敲在窗户上,人都听麻木了。打开门,院子的积水更多了,草恹恹地泡在水里,像失去了一半的生命。她懒得疏通,也懒得看,又把门关上,心里却希翼太阳早点出来。

渐渐地雨小了,满屋子的怪味愈发浓烈起来,又不能开窗,潮气大了,家里更是粘乎乎的,人的心里也积起了化不开的尘土。她想不如出去走一走。

换上雨靴,带着一把雨伞,轻易地就走到养着一只二哈的人家门口。

隔了围栏,白色的大狗扑了过来。两只前腿趴在栏杆上,嘴张得大大地汪汪叫。她却不再和从前一样害怕,她蹲下来盯着它湿漉漉的眼说:“你叫什么呢,难道你已经忘记我了,我前几天才来看过你呢。”

她摘了一只狗尾巴草扔过去:“你在怪我不带东西给你吃吗?是你家老奶奶不肯让别人喂你,老奶奶可会骂人了,是不是呀?”

狗大叫了两声,她又问了几次“是不是”,然后听着狗叫声笑起来。狗仍然在不停地呜咽着,很委屈似的。

她说:“你也想出去跑一跑,可是总是下雨,你家老奶奶不想出门吧?我要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你不要叫了,好不好?”她站起身往前走,身后的狗又狂叫了几次,最后终于没了声息。

3.

再往前走,有个大广场。四周是绿化带,南边安装了一些健身器材,基本上这里是老年人活动的天堂。另一边是小孩子的天地。北边的空地上,四面竖着篮球架。天气好的时候,从下午三点就有人过来打球了。现在雨虽然停了,黑云仍挂在空中,像一个不高兴,随时还要摔到地上来呢。

她以为这个时候广场上没有人,走到那里才发现有个小女孩坐在中间的舞台上。七八岁的样子,理着短发,厚厚的刘海下一双圆圆的眼,不眨地望着北边的篮球场。

她认识这个女孩,她是前面一排最左边人家的孩子。有一次,女孩滑滑板时险些撞了她。后来,她们遇见了总会说两句话。

她走过去,小女孩看见她,叫了声“阿姨好”。

她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小女孩嘟着嘴说:“总是下雨,没有人来打球,也没有人来跳舞,也没人愿意来滑滑板了。”小姑娘皱着眉,要哭似的说道,“现在不下雨,还是没人来玩。”

因为大家担心玩一会儿还会下雨呀。从前天气晴朗的时候,到了傍晚,无论老人、小孩,还是青年人、中年人,只要有空闲的,都聚集到这里来玩耍、跳舞。

一时间,她也特别怀念起那份热闹,心仿佛在真正跳动。她甚至想起她从前在烈日或雨天,穿街走巷去给孩子们补课的场景。那些调皮的孩子好像也个个都变得可爱起来,最后都成了身边遇到的一个个有意思的人。

也许人应该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然后偶尔追求点精神的宁静才是和谐的。她想,如果人总是活在空灵的世界里,反而会忧郁迷失或者想着去破坏毁灭。她听着小女孩的忧伤,忽然间也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像那对双胞胎一样可爱,人一逗会咯咯笑;或像这个小女孩一样,乖巧伶俐;或者是个活泼的小男孩,她会陪他来打球,然后再养一条哈士齐。

所以她回来换拖鞋时,看见那双坏了的拖鞋才想去超市换一双新的。这双拖鞋是他买给她的唯一一件礼物。她不明白他怎么想把一双拖鞋当做礼物的,但这也好过后来。没多久,他就懒了,觉得钱可以打发一切。

她不愿回想那些感觉。只是,中午的时候又下起了雨,乌云密集,几声雷响,让她吃不下饭。她记得妈妈说过的话:“天大地下,吃饭最大。只有吃饱饭,才能做好事。”

从前再辛苦,她总是不忘一口三餐,现在却不知从何时起败坏了胃口。最后,她丧气地眯了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出了门。

3.

微信的短消息提示音响了好几声,她转过头仍然趴在桌子上看向地面。那是他的手机,在他的裤袋里不停地闪烁,而裤子就扔在卫生间门口。他就是这么任性,手机坏了,换一个就是了。他虽然好几年没有再开画展,可是他的画还算值钱。也许让人放心的是,总有钱不时地打到她的卡上。如果她不去深想的话,日子也能过下去的。

但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难过的呢?也许一开始就不太对劲,只是连续的雨影响了她的判断。后来,她跟他在一起时,也是这样的梅雨季。两个人在一起的激情,让她忘记了,她一直不喜欢这样的潮湿闷热。

他却喜欢南方的夏季,他说越往南,人越美,景也越美,越湿润色彩越饱满,越郁热越可渲泄,作出的画方能直抵灵魂深处的躁动。获奖那年他们到最南方旅行庆祝,说是一起庆祝,他却三天两头消失。问他,说出去画,但从未有一次带着她。

没过夏季,他的卖画老板就赶了过来。他说,没关系,他会处理好。她诧异地望着他们两个人,那个大腹便便的老板说:“小姑娘,你陪好他就行了。”

她忘记了那时的感觉。她以为自己爱他,捡起他丢在地板上的衣服,为他做任何事,都心甘情愿,一切的怀疑和犹豫,隐藏后,就可以消失。他的手机一年又一年地摔在地上,真奇怪,她从没有想过去打开它。她总是把它和洗好的衣服,认认真真地桑放在他的床边。

外面的雨似乎更大了,但到底只是梅雨,只会哗哗地作响,并不如暑天狂风暴雨激烈。她忽然感觉很饿,像胃里的饿虫已经抵达嗓子口。她跳下椅子,跨过那些衣服,跑到厨房里,盛了一碗肉,端到桌上。然后她又去装上一大碗米饭,用勺子舀了许多的肉汤拌到饭里,她坐在桌子边大口大口的吃起来。米饭很香,肉也很酥烂,原来自己的手艺还没有丢掉,她想。

吃完饭,她洗了手,拿起铅笔,她也想画几幅画。他们住的院子,热闹的广场,滑滑板的小女孩,咯咯笑的双胞胎,那只总是对她叫的狗,还有小区旁的超市里人来人往。

她一边画,一边想着她要写封信告诉他:他从前做的事伤害了她,她觉得她为他做任何事都不再感到幸福。她要告诉他:她不是他的荣耀证书,她有她想过的生活。她还要告诉他:她说这些并不是想让他为她改变,只是对自己十年时光做一个交代。

她一鼓作气画好了她想画的画,原来十年来搬来搬去,她的生活也就留下了这几幅画。她忽然间明白了,某个关系的破裂,其实只有两个原因,一个也许是没有了爱,还有一个也许是从一开始就未曾爱过。

外面的雨停了。她从地上捡起手机,打开,点到微信上,然后将里面的那些女人一一删除。关好机,把它压在桌子上的画稿上。

她把衣服也捡了起来,扔在洗衣机里,她洗了澡,洗衣机响起来。她从隔壁房间里拖出一只行李箱,打开门走出去,在垃圾箱旁把手里拎着的一双旧拖鞋丢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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