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仔细研读了以色列警方对艾希曼所做的三千多页的审讯记录,以及冷静观察了艾希曼在法庭上的表现和回答之后,阿伦特逐步形成了一个结论,她认为艾希曼的平庸之恶的根源,就在于他的不思考,在于他缺乏反思和判断的能力,他是麻木而庸俗的,除了极权政府灌输给他的意识形态之外,他根本就没有对事物进行独立思考和评判的意识和能力。
在阿伦特看来,艾希曼这个人在骨子里既没有仇恨,也不癫狂,他并没有无尽的嗜血欲。在签发处死数万犹太人的命令时,他根本就不动脑子,他像机器一般顺从、麻木和不负责任。艾希曼不是天生的恶棍,也不具备那种成为恶棍的决心。除了不遗余力地追求升迁发迹,他根本就没有别的动机,就连这种不遗余力地追求升迁的动机本身也没什么罪,他肯定不会杀害他的上司而取代其位置。用大白话说,他只是从未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而已。
阿伦特指出,纳粹极权体制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它通过一套完整的制度和意识形态将每个人的人格个性彻底消灭,然后在他们头脑中植入一个以谬论和邪恶为基础的所谓正义观,这种正义观破环了人类正常的道德基础。除了保证忠诚的法律制度外,纳粹还通过使用新的语言规则来解说他们的反常行为,炮制了五花八门的概念体系来进行欺骗和伪装,比如“灭绝”“杀掉”“消灭”这些血腥的词语,都由“最终解决”“疏散”“安乐死”“特殊处理”来表达。在这样的极权体制下,个人人格被高度统一,个人成为庞大的国家机器上的零部件,从而盲目服从成为了最大的美德。正是这一套体制和话语,把艾希曼塑造成了一个顺从而冷漠的杀人机器。
在1945年5月8日德国战败那一天,艾希曼的内心充满了无助、迷茫和惶恐,他说:“我感觉到我将不得不过上没有领导、异常艰辛的个人生活,我将得不到来自任何人的任何指示,再不会有任务和命令指派给我,也没有可资参考的规章制度了。总之一句话,一种前所未闻的生活横在我的面前。”
孟子曾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那么作为普通人,当看到犹太女人、孩子、老人被一批一批屠杀时,艾希曼他们的良心会如何安放呢?阿伦特指出,在纳粹统治集团中,党卫队首领希姆莱最擅长解决这种良知的问题,他创造了大量的口号,比如“我的荣誉叫做忠诚”等等。当常人在面对生理折磨、产生本能的同情时,又该如何说服自己的良心呢?希姆莱设计的对策很简单也很有效:让这些本能转向,不再对他人,而是对自己产生同情。于是,人们不再说“我对这些犹太人做了多么可怕的事啊”,而是说“我得承受多大的痛苦才能完成这么可怕的任务!这任务给我造成了多么沉重的负担啊”。
最终,通过一套意识形态体系,纳粹成功地翻转了人们头脑中的合法秩序和正当观念,传统的善比如同情、仁慈被描述成了一种诱惑,而大多数德国人需要学会去抵制这种诱惑。在黑白颠倒的世界,艾希曼们慢慢不再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在行凶作恶。艾希曼在骨子里相信,为了伟大的目的,杀人根本不算什么。
阿伦特认为,平庸之恶的根源在于社会的普遍道德原则崩溃后,个体独立思考能力的丧失,从而使得一个社会没有了明辨是非的标准。因此,想要抵制这种恶,就要依靠个体在孤独中保持判断力,就像苏格拉底那样不断反省,进行自我批判和追问,这是一种自我与自己之间的无声对话,只有这样,才能唤醒并坚守我们内心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