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遗梦

第一章:铁轨上的游吟诗人

1986年10月17日,石家庄货运站。


我坐在生锈的铁轨旁画速写,劳动布工作服沾满炭笔灰。文工团解散后,美工组的人都改行进了工艺美术厂,只有我还在给《河北文艺》画铁路题材的插图。编辑说现在需要展现现代化建设,让我多画些火车头与集装箱。


三点钟的日头斜照在运煤专线上,自行车铃铛声刺破货场的嘈杂。穿孔雀蓝布裙的姑娘正在卸后座木箱,箱面印着褪色的"石家庄文工团"钢印。她手腕缠着剧团常见的护腕带,那是长期练水袖功落下的腱鞘炎防护。


"师傅,借张纸。"她指着我的速写本,袖口沾着石膏粉。我撕下空白页时注意到她食指有长期执笔的茧子,这是文工团文书才有的特征。


她蹲在枕木上垫着木箱写字,风掀起纸角露出"关于深化国有文艺院团改革"的红头文件。我瞥见稿纸边缘抄着顾城的诗,字迹被煤灰晕染得模糊。


"周遥,原昆剧队副队长。"她突然抬头,把圆珠笔别在耳后,"这些戏服本该送去仓库封存。"她掀开木箱,靛青色褶裙上金线牡丹已经脱线,水袖裂口处打着补丁。


货运站广播通知K238次列车即将进站。周遥从布兜掏出铁皮糖盒,里面整齐码着全国通用粮票和武汉轮船时刻表。她挑出张蓝色船票,背面用铅笔标注着转乘路线。


"美工组的林深?"她准确叫出我名字,"上个月你画的《货场晨雾》被文化局批判为灰色调。"她突然剧烈咳嗽,背过身用护腕捂住嘴,指缝漏出的纸片印着"病休申请"红章。


周遥撕开封存戏服的封条时,我瞥见自己那幅《货场晨雾》正被当糊墙纸,批判会上领导曾说这是"精神污染的黑画"。她突然拽过我的速写本,在批判标语背面画了朵墨牡丹:"他们只配用粪筐装蒙娜丽莎。"


远处绿皮火车喷着蒸汽驶来,周遥迅速捆好木箱。"五点钟有趟运煤车经邯郸南下。"我指着西侧铁轨,"守车还能挤两个人。"


她突然哼起《牡丹亭》的皂罗袍,荒腔走板却透着鲜活。我们穿过堆满螺纹钢的货场时,她驻足念出新刷的标语:"搞活商品经济,建设精神文明",石灰水正顺着感叹号往下淌。


守车里堆着防冻盐和信号灯,周遥把戏服箱垫在角落当座椅。列车启动时她掏出皱巴巴的地图,用口红在长江流域画了圈。"武汉到杭州的客轮每周三班,三等舱铺位六块八毛。"


我翻开速写本画她整理船票的侧影,本子里夹着的文工团解散通知飘落在地。她捡起来扫了眼公章,"现在自由了。"突然露出我从未在舞台上见过的笑容,眼尾黛青的妆晕染进皱纹。


第二章:硬座车厢的临川四梦

1986年10月19日,京沪线128次列车。


我们在邯郸站混进南下的人群,周遥用五张全国粮票换了硬座车票。3号车厢充斥着烟味与汗酸气,塑料座椅上的油污反着光,行李架塞满印着"上海羊毛衫"的尼龙袋。


"看好了。"周遥突然从座椅下拖出戏服箱,抽出张盖着文化局公章的通行证,"待会查票就说是苏州剧院的巡演人员。"她鬓角的汗把黛青颜料冲出一道沟,露出原本苍白的肤色。


列车驶过滹沱河时,她教我《牡丹亭》的工尺谱。水磨腔混着车轮哐当声,在满车厢"倒爷"谈论钢材价格的嘈杂中格外刺耳。"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她手腕翻转出虚拟的折扇,水袖扫翻前排座椅上的铝制饭盒。


深夜查票时,我们躲进车厢连接处。周遥后背紧贴着我胸膛,能感觉到她在默数列车员的脚步。绿皮火车特有的煤灰从门缝钻进来,在她鼻尖积了层灰,咳嗽声被死死压成颤抖的呼吸。


"同志,借个火。"穿喇叭裤的年轻人突然出现,周遥立刻用戏服罩住我们。黑暗中她摸出铁皮糖盒,倒出两粒薄荷糖塞进我手心。青年点燃的烟头照亮她脖颈后的膏药,印着"虎骨追风"字样的边角已经卷起。


南京站月台灯光扫进车厢时,她正用红药水在地图上标注路线。"长江轮渡每天两班,但我们要坐民生公司的货客混装船。"她突然顿住,从戏服夹层抽出张黑白照片——1957年周信芳在武汉剧院演出的剧照,背面写着"姑苏周氏"的毛笔字。


列车员制服上的铜纽扣闪过时,她迅速将照片塞进我的帆布包。"帮我收着这个。"她耳语时呼出的气吹动我衣领,带着枇杷止咳糖浆的甜腥味。我摸到帆布包内侧缝着暗袋,里面藏着瓶未开封的止痛片。


凌晨四点过蚌埠,周遥用搪瓷缸子泡了高碎茉莉花茶。茶汤在晃动的车厢里泛起涟漪,映出她补妆时颤抖的手线。突然从戏服箱底抽出牛皮本,里面贴满各地剧院票根:"等到了杭州,我要在真正的园林里唱《寻梦》。"


第三章:长江夜雾


1986年10月23日,九江三号码头。


民生公司的货客混装船泊在3号趸船外侧,甲板上堆着印有"九江化工厂"字样的木箱。周遥用戏服袖口的金线换了四张三等舱铺位票,检票员撕票时多看了两眼她缠着胶布的手指。


"比文工团的集体宿舍强。"她掀开舱门布帘,霉味混着柴油味扑面而来。八人间里已经住了六位跑单帮的妇女,印着"上海"字样的尼龙网兜里露出搪瓷痰盂和塑料凉鞋。


周遥把戏服箱塞进床底时,我注意到牡丹纹样的金线被抽走大半。她摸出铁皮糖盒,倒出最后半斤全国粮票:"我去换点止咳的。"回来时抱着两瓶枇杷罐头,玻璃瓶上印着"九江市中医院特供"的红章。


周遥用枇杷膏在舱壁镜面写诗,我握着她手腕补全下阕。她忽然侧头含住我食指,用唾液润湿干涸的笔尖:"宋徽宗给李师师调胭脂,用的可是舌尖血。"镜面雾气凝结成水珠滚落,将"你的骨骼是宣纸/我的呼吸是松烟墨"晕染成私奔路线图。


货轮启航时下起冷雨,周遥裹着戏服去船尾看江灯。柴油机震得甲板发颤,她突然抓住我手腕:"快看!"顺她手指望去,岸上露天电影院正在放《巴山夜雨》,银幕的光投在江面碎成万点金星。


深夜雾锁江面,货轮拉响汽笛。周遥缩在床头摆弄索尼CFS-65S随身听,磁带B面录着文工团最后一次《玉簪记》的彩排。"陈妙常的念白该再冷些..."她突然剧烈咳嗽,摸黑把咳声录进磁带空白处。


同舱的湖北女人递来热水袋,周遥用三枚毛主席像章换了对方半包金币巧克力。她剥开锡纸时突然愣住——巧克力印着"上海儿童食品厂1984",背面用钢笔画了朵拙劣的牡丹。


大副通知因大雾停航时,周遥正用红药水在船舱墙壁抄《长恨歌》。潮湿的水汽晕开字迹,"揽衣推枕起徘徊"化成一片胭脂色的泪。她摸出牛皮本,撕下1959年武汉长江大桥通车纪念票根垫在笔下。


后半夜雾更浓了,周遥把枇杷罐头分给同舱旅客。穿着的确良衬衫的教师夫妇说起武穴棉纺厂改制,她突然插话:"汉口民众乐园的连环画摊还在吗?我父亲在那儿画过戏牌。"玻璃瓶在她掌心留下圆形的压痕,像枚将化的雪糕章。


第四章:皖南止血笺


1986年10月28日,黄山道班房。


暴雨把盘山公路冲成泥河,我们被困在蓝漆剥落的道班房里整三天。墙上糊着1983年的防汛指挥图,霉斑在等高线上繁殖出灰色山脉,周遥正用我削炭笔的小刀挑开戏服内衬。


"金线比缝纫店的有韧劲。"她将抽出的丝线浸在搪瓷缸里,水面浮起细碎的金箔。道班房的铁皮柜里堆着防汛麻袋,印着"歙县国营第三纺织厂"的封条还粘着线头。


窗外塌方的山体裸露着岩层,周遥忽然哼起《雷峰塔·断桥》的曲牌。她的塑料凉鞋在水泥地上打拍子,鞋跟沾着卫生所的红汞药水印,在积水里晕成片片桃花。


半夜山风撞开木窗,防汛地图哗啦作响。周遥就着马灯的光在地图背面写字,笔尖是拆开的发夹蘸着红汞。"太平湖涨潮时..."她手腕悬空顿住,红药水滴在"新安江水文站"的坐标上。


周遥突然咯血染红地图,却拽着我手按在胸口:"快画速写!这种朱砂色只有动脉血能调出来。"我咬破舌尖混合她的血,在防汛地图上勾出两人交叠的轮廓。她突然翻身压住画稿:"得补上题跋——林深周遥合作于太平湖溃堤前夜。"


我裹着防汛雨衣装睡,听见撕扯布料的声音持续到鸡鸣。清晨发现画袋裂口缝着金线牡丹,针脚细密如工尺谱的韵律。她蜷在纺织麻袋堆里假寐,左手藏在背后,指缝露出半截染红的纱布。


晌午养护工送来玉米面窝头,周遥用钢笔在糊窗报纸上画分镜图。"等雨停了,我们去歙县墨厂。"她笔尖戳着纸面,"民国时周信芳在这定过油彩,墨模子里该还有..."突然噤声,把窝头掰碎泡进搪瓷缸。


道班班长来修栅栏时,周遥正往麻袋上抄《游园惊梦》的戏文。暴雨冲垮的砂石堆在门口,她突然抢过铁锹说要堆个"牡丹亭"。红汞写的"皂罗袍"字迹被雨水冲淡,在砂石间蜿蜒成血溪。


第三天放晴时,她在防汛地图上留下完整诗行:"石阶长出青苔的时辰/戏箱锁孔锈成眼睛/我们丈量地图上每道褶皱/直到群山化作潮声。"落款处按着碘酒瓶盖的印子,像枚褪色的朱砂章。


第五章:未抵之江南


1986年11月3日,嘉兴内河码头。


乌篷船沿着苏嘉运河漂了整夜,周遥枕着戏服箱昏睡。船头马灯照亮她袖口的暗渍——前日在歙县墨厂咳出的墨汁,在青布上洇成乌鹊的轮廓。我攥着卫生院开的证明,上面写着"过度疲劳建议静养",公章缺了道边。


"醒醒,过王江泾了。"船娘用竹篙敲打船帮。周遥猛然惊醒,抓起牛皮本往泛黄纸页上记:"水声比无锡段的清,适合《琴挑》的念白..."笔尖突然折断,墨汁溅在1957年的南京剧院票根上。


正午靠岸补给的间隙,她钻进舱棚拆解葡萄糖注射液胶管。塑料管在苍白的指尖缠绕成茉莉花,针头改造成银丝般的花蕊。"戴着这个去灵隐寺,"她把手链套上我腕骨,"菩萨就认得你是自己人。"


船过吴江时下起冻雨,周遥突然栽倒在船舷边。赤脚医生摸着脉象摇头,卫生所墙上的红十字漆成粉红色。她偷走我的帆布包,用典当画具的钱换来整摞信纸:"寄给苏州昆剧团的信总要体面些。"


后半夜她趴在输液架改装的桌板上写信,胶布固定的针头随笔尖颤动。"...烦请转交周信芳先生后人,家父所绘《白蛇传》戏牌现存于..."字迹突然歪斜,钢笔戳破信纸,在桌面划出长长的蓝线。


她裹着戏服坐在长椅上教女工唱《思凡》,突然掏出铁皮糖盒,倒出所有船票铺在膝头:"武汉到九江的4毛、九江到安庆的6毛..."最后那张杭州船票空白处画着三潭印月,票根日期是1983年8月。


"林深,我听到雷峰塔的风铃了。"凌晨霜气最重时,她突然坐直身子整理画稿,用红头绳将牛皮本捆好。突然她咬破我下唇,混着血的吻印在诊断书背面:"盖上章,来世才好去西泠印社讨这幅图。"卫生所挂钟指向五点,早班轮渡的汽笛声里,她保持着校对工尺谱的姿势停止了呼吸。


诊断书——1983年肺结核复发记录,夹着某医院的病危通知单。用写生炭笔给她补全眉梢的妆时,发现戏服内袋缝着褪色的平安符,里面是张婴儿照片,背面写着"杭州孤儿院1980"。


终章:河道遗梦


1992年4月5日,苏州平江河清淤现场。


抓斗式挖泥船的铁爪第三次探入河道时,捞上个锈蚀的饼干盒。我蹲在驳岸边抽烟,看民工撬开盒盖——靛青戏服残片裹着1983年版杭州地图,防水蜡纸包着的诊断书字迹已晕成蓝雾。


"这破布还要不要?"民工抖开织物,金线牡丹突然簌簌坠入淤泥。我伸手去捞,指尖触到地图背面洇出的红痕,二十年前周遥用红汞写的诗正在重生:"石阶长出青苔的时辰..."


评弹馆拆迁工程启动那天,我在库房发现二十箱待处理的磁带。CFS-65S随身听还能运转,B面空白处突然响起咳嗽声——1986年长江夜航的录音里,周遥的咳喘与货轮汽笛交织成安魂曲。


黄昏时我带着铁盒去平江路派出所,户籍科老警察戴上老花镜:"80年杭州孤儿院火灾,档案全烧了。"他摩挲着照片背面的钢印,"这章是83年街道办补盖的,看这缺角..."


夜雨涨满河道时,我摊开防汛地图。武汉至九江的船票夹在等高线褶皱里,1983年8月的日期正对周遥病危通知的时间。突然明白那年她独自躺在苏州医院时,早已用钢笔在地图上画好我们私奔的路线。


晨光初现时,挖泥船抓斗再次探入河底。这次带上来的朽木箱里,1957年周信芳剧照完好如初,背面"姑苏周氏"旁多出两行褪色小楷:"女周遥周岁留念,父周慕云1958年殁于民众乐园火灾。"


我把平安符系在河道护栏上,里面塞着未寄出的信:"...你父亲画的《白蛇传》戏牌,原来就挂在雷峰塔文物管理处的墙上,昨日拆迁时摔碎了。"


最后一班运淤泥的卡车驶过,扬起的灰土里闪过孔雀蓝的碎布。远处新开的歌舞厅传来崔健的嘶吼,我对着河道举起铁皮糖盒,把二十年前的船票撒向正在消失的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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