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人缠不过自己的性格，常常在万籁俱寂的时刻，以刀铤与自己短兵相接。——简嫃《私房书》
「嗯，又是个月夜转雨夜的晚上。」老潘举着那把大号的折叠伞望向天空，内心思忖着「对，那年那个生日的晚上也是这样的。」他瞬间忆起宋人张孝祥的《菩萨蛮》词与《踏莎行》词皆录有一句「蘼芜白芷愁烟渚」，约略是蘼芜与白芷气味相近，温辛而热切。其实天之涯、地之角，从来不会分隔那些注定要互相折腾的人，这种事情，来时朦胧，回首却乃必然，因为相近的人必然会「亲近」，并走向折腾。开始的早晚只取决于那个与必然对峙的偶然何时开始反抗叙事的逻辑。恰如割草机修剪过的草坪，混合着芬芳、清新与土腥，三者悠荡隐现，不知何者是「前调」、「中调」、「后调」，但惟有对这混合气味敏感的人，才能敏锐地抓住它们于各自嗅感中最刚烈的瞬间。细细究察之下，那种排序犹似迷雾中的倒影、深渊上的浮萍、苦酒里的冰糖，挣扎出一种不可能的挣扎。
想了这许多，老潘照旧走进那家糕点店取走了那个每年都一个样式的生日蛋糕。不大不小，却滴答有声的雨滴敲打着伞面，时光在呼唤老潘打开那扇门。他想起了那时节两人的再见与分别：去日，恰好风雨骤歇；再醒，直上桂秋八月；分别，已至新岁谷雨。「嗯，没错，那时她好像就是这么捧着的吧。」老潘继续思忖着，好像伞前又站着那个把蛋糕盒形容为某灰盒，还经常会说「这样啊，可是我没看到啊！」的她。回到海园的老潘，关掉了客厅的大灯，点燃了蜡烛，而音箱里传来的是《多远都要在一起》，对，就是这首歌。多年前的某个晚上她让老潘唱这首歌，老潘没有唱。「好，我现在唱给你听。」老潘吹灭了蜡烛，唱完了这首歌，「终归还是没法子把折成大平层的『牵手费』给你了。对哦，原来，唱这首歌真没有那么难……」
沉沉睡却的又一个夜晚过去，迎来的是另一个迷雾遮山的清晨。弘一大师的《晚晴集》里录下了石屋禅师偈语：「过去事已过去了，未来不必预思量；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人生的变轨也许暂时，姑且回到原来的运迹上，梅子与栀子并无分别，只是苦淡且空荡。去日摇摇晃晃而去，未来浩浩荡荡而来，但去日与未来都笼罩在相互的「照影」里。都说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预留的，其实痛苦也是，准备得愈充分痛苦愈浓烈，春风过耳，碧叶窸窣，即若低语，「照影」上的两个人却仿佛都在说「爱重则痛」。热烈相爱过的人们大抵都会惧怕记忆的虚影，印照在内心某扇落锁的门上，仿佛一切都是旧时衣冠，而清醒过来时深邃的时光却在招引那些或「苟延残喘」或「自欺欺人」的过往残片猛烈地侵袭那扇门。
早餐过后，老潘草就了一首五绝：「海园经骤雨，晓雾罩清池。别景似来日，朱颜已不知。」他一直有一个问题，是不是相遇之前，两个人对那个「缘」字还是将信将疑呢？然而，这个问题现在老潘无法去问她了，因为故园虽在，朱颜不在。不过，他只能选择去相信那时夹叙夹议的人间悲喜、世情浓淡最后都不及那相遇之后信奉了「缘」字的两个人的冷暖与共。可人间喧嚣不曾间断，世事波涛荡涤隐伏的、高扬的、默默栖息的情愫，四时变幻、景物更迭，谁曾温暖在谁的臂弯，谁又冷了谁指尖留下的眼泪，幸福的「盐分」有时候只是比不幸恰好少一点。痛苦的原址都在情不自禁而不知畏惧的起点，在那里都有坚信「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的时候会有一个人在灯火阑珊处真诚等待的不可能。而承担责任与权衡利弊作为成熟的两面，就像李义山的诗「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一切相遇都是裹挟着悲恸与欢娱的楔子，回忆里落英缤纷的异美又往往映衬着后来的蓬头垢面，有情人之间的繁华从来不易得。
最终，那扇门被老潘自己推开了，一段一段并非没有意义的回忆，如聚起的落花散涌而至。有多年前四十九元的快乐，那时节两个人分开各养一束花，虽然权且是用水壶当作花瓶，但月余芬芳，互诉长势，一来一往即是有了一份甜咸不计的幸福。有那年那月那日风雨大作，一时兴起写就了「劲风骤雨洗前尘，两处思量总是辛。别后莫言何岁笑，直教情字绕成姻。」许潇君悠悠开口：「嗯，写得不错，那啥，能折出个大平层的平方吗？」顿时语塞，但又并不妨碍两人继续相拥在江心岛的长椅上看着野猫嬉戏打闹……对的，有时爱着的人就是会「目光短浅」，短到只能看清眼前的如花笑靥，浅到只能抵御两个人范围之内的风霜雨雪。毫无技巧的感受，既勾挠人心，又决然无情，譬如再燃之后的灰烬，有着牵引目光的隐秘透亮，风吹来时即可散作砂砾般杳无踪迹。
耳畔骤时传来那个天空挂着上弦月的晚上，两个人约定了绝不更新的盟誓：
「所以，你确定你对我是喜欢的感觉？」
「对，现在我正式通知你一下，你现在是我钟意的人了，当然你有意见可以提出！」
「好吧！你个『渣男』，我没有意见！」
「你再说一遍『渣男』两个字！怎么不说了！」
「哼，我怕你打我呀！」
「那我是不舍得的，毕竟『牵手费』还得折成大平层的平方呢！」
「那你养我不？」
「养，养得白白胖胖的！但又没啥经验，余生请多指教！」
「好！！！不过，我又想了一下，还是先磋商吧！！！」
「你这人……算了，行！！！」
后来，在长满四叶草的山坡上，小常一把夺过老潘手里的酒杯，并正色对老潘说：「师哥，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喝就别倒酒，浪费！！你看，赏花，赏花，赏到花都谢了！」哦。水浸，风回，聚落花。所以「即若来生，愿不再见！」
